過了四五息光景糖人再度開聲:“我醒來時候、冰天雪地,寒風錐心、冷得巨痛。不知身在何處、不知前因後果,我行走於雪原不留半點足跡、我低頭打量自己看不到半點身軀。”不難解,誰都聽得懂,他醒來時是一介孤魂,身羸弱力孤小。
“冰城白鴉行過身邊,入其中,奪舍少年身體,我成了夏離山。”糖人的目光愈發傷慟:“漸漸得知,雜末糖人身份卑賤,我什麼都記不起來是以無所謂,卑賤就卑賤,能有身體已然知足了,家門還不錯,我爲公子、當不會被進獻火役,活着就好。”
“奪舍第七年,夏離山十五歲,生日時宅中大排筵宴,血酒香甜我大醉酩酊,便在當晚仙長入夢。馭人高高在上,糖人大禮參拜,仙長卻伸手攙扶:你我兄弟,無需行禮,可還記得什麼?”
“我於夢中懵然搖頭,莫說夢中,即便清醒時候我也不記得什麼。仙兄長一笑搖頭,於我言道:聽我講法。自那晚起,夜夜仙長入夢,授業傳道教我修行本領,吞吐靈氣煉氣鑄體養魂滋魄......我貪功求進,未聽仙兄長勸告,真元反噬體魄重創,無以補救了。夏離山無以補救,但我還有的救,累年積月夢中修煉,我已記起一重關鍵:我是哪一族!”
“奪舍到的糖人皮囊破了,怕什麼?仙兄長妙法傳授,我可以魂生身、以魄活骨。乾坤有造化,天地存靈犀。既有造化靈性,何妨以我魂魄修真身。還我本來面目...還我馭人面目!”
話音落,霖鈴城上轎中糖人髮髻退、膚轉青,天靈一道血線綻後第三目開、腮邊筋肉蠕動長出六耳漸漸、滿口白牙變作兩排獠牙猙獰,孱弱糖人就此變作兇猛殺獼!
糖人有殺獼之像,雪原擂最後曾對千馬、宗旺顯現過,此事朝堂要人曉得,可天下百姓不知,乍見夏離山竟也變成了馭人。如此意外事情心中怎能不驚駭,異口同聲驚呼沖天。
再說國師,既知夏離山能變成殺獼,來之前早都做了完全準備,這又是另一件靈妙寶物了......
這世界水中有怪物,身體如巨龍偉岸頭上卻青面獠牙彷彿陰曹惡鬼,自古被番人土著喚作‘四幺’。意指作惡幽冥遭鬼王懲治、毀去面目扔入人間的惡龍,後來的丁古劊馭等族也就傳承了這個‘稱呼發音’,跟着一起叫這種怪物‘四幺’。四幺的名聲不怎麼樣卻是真正凶悍東西,金鐘的師尊有大能爲,曾遊走天下四處獵殺四幺,拘其魂煉其身。以秘法煉化漫長年頭終鑄成寶鏡兩面,一喚‘幺兒晶晶’一喚‘幺兒閃閃’。
兩面鏡子都是一模一樣的法術,不過‘晶晶’爲雄,威力更大一些,‘閃閃’爲雌。稍稍差了一點。
以金鐘師尊本意,執寶鏡動靈咒。寶鏡光芒噴薄,將敵人先攝入鏡中,只消片刻功夫靈境會再將攝入之人‘吐出來’,吐出來後的那個就不再是‘人’了,會變作一頭四幺兇獸,就此被靈鏡傀儡,鏡主人說什麼兇獸不敢半點悖逆。
可惜,不知道國師師尊在煉化‘晶晶閃閃’中漏算了哪一步,鏡子威力大不如意,一吞一吐敵人變成聽話兇獸沒錯,但力量全失,莫說奉命行法,就是站都站不起來,只能趴在地上發抖,寒顫個盞茶功夫就告喪命。
其實,即便功效不如實現算計,‘晶晶閃閃’也算得一等一的寶物了,禦敵之際會有大用,可是國師的師尊性情驕傲,不屑使用這等‘殘廢’寶物,就將其賜予衣鉢弟子。
馭人在人間幾乎不存敵人,兩面鏡子國師以前從未動用,將其封印於聚靈之地讓鏡子自行吸納天地靈氣。這次爲了對付糖人金鐘做足準備功夫,特意攜重寶出山,此刻正是動用它的時候!
金鐘覺得自己的迷魂術就快拿下夏離山了,但對方突然變作馭人引發騷動,怕是後面再會生出麻煩,取出二鏡之一幺兒晶晶,一個吞吐馭人又會變成怪獸,屆時誣他‘被本座法寶打顯原形、什麼糖人馭人、上師顯靈,皆爲此這四幺修成氣候矇蔽天下’,再打殺了他的同黨,這件事就算了結了。
只是幺兒晶晶與‘封靈’寶物、迷魂玄術都不相同的,這寶物一旦動用會吸斂主人精元,國師師尊自是不怕,弟子金鐘還是很有些忌諱的,是以不曾一上來施展此寶,可戰場形勢時刻變化、須得隨機應變,如今也顧不得靈鏡吸元了。
糖人身魄變化,國師一聲冷笑,翻手就要取出‘幺兒晶晶’,卻不料‘夏離山’的眼中爆起一道犀利劍意!
迷魂法術仍牽連於兩人,金鐘於蘇景四目相對,因法術關係彼此目光糾纏許久了,乍然間鋒銳到無以言喻地銳劍氣意衝騰,國師只覺雙目痛極,真就好像被長針狠刺入目;伴以巨痛的還有天旋地轉讓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還有心胸憋悶欲炸讓他難以說出半字......屠晚劍意綻放,衝賊目、破妖術!
蘇景深藏屠晚劍魂與影子和尚,劍乃極銳之魂,除非它心甘情願否則神佛下凡也休想收服了它;僧有浩然正氣,一道清靜法咒可讓天地清醒乾坤破夢,有這兩道‘魂魄’在誰能蠱惑了蘇景的視聽!金鐘自以爲他的迷魂法術非凡,到頭來自找苦吃,影子和尚都沒未出手、只憑屠晚就足以破他圖謀。
被劍意侵體讓金鐘短時裡痛不欲生,法術被破會讓金鐘神志片刻間混沌,都是短時苦難、並不會造成實在傷害,不過‘短時’也足夠了,國師身邊同伴感受不到屠晚銳意,見金鐘上雙目一言不發,不知他有什麼打算,可是趁着這個功夫蘇景的說話聲音愈發嘹亮:“以魂修體,九死一生天大凶險,但仙祖保佑,讓我衝過九殺九劫之難,重得馭人體魄!歷大凶險,自有大收穫,過生死關、破陰陽障,體魄修成一瞬,漸漸往事浮現!”
九殺九劫是人家相柳的修行,蘇景覺得這個詞挺威風隨口借來用用,說話之間霖鈴城樓中的殺獼三目一閉、再猛一開,惹得天下驚呼——天空明鏡纖毫畢現,人人看得一清二楚:這個馭人眼眸得細細青絲貫穿,傳說中的歸仙徵兆!
眸中貫青線,但那份深深悲慟未改。
“我本古時馭人,破域飛仙去,何其有幸得遇同族真仙,何其有幸得前輩青睞結成忘年之交,吾師吾兄吾友:赤武帝尊郎齊!”
“攜手同遊、逍遙宇宙,那時何等快活!但、仙庭亂、敵族現,所有馭家仙拔劍歃血,定與邪魔周旋到底!妖魔定毒計、欲毀我馭人根基、殺滅凡俗世界,三十馭人仙臨危受命:抽身戰場、自天歸凡塵守護兒孫郎。我便爲三十歸仙之一!”
“歸途艱險,噬仙滅神的殘天風暴無數,邪魔一路埋伏暗算,殺劫無數血戰連天,三十仙...盡數喪滅,只剩我一個......”話說到此,馭人仙猛昂首,聲若孤狼淒厲、字字頓字字血:“只剩我一個!”
“金身崩碎,法力抹滅,不知是心志使然抑或老天慈悲,丟了所有記憶的一律殘魂竟又回到了故鄉...只是這裡還是故鄉麼?如今我已記得,在我修行之地,無古無丁無劊更沒有雜末,四季不落地而歸於天,穹頂之上日月星辰輪轉有序,錦繡世界瑰麗無邊!這又是個什麼莫名其妙地鬼地方、狗地方!”
謊話裡一定得有真話才行,正道高人沒修行的時候就明白的道理。
深吸氣、聲音重歸平復:“所幸,此間仍有我馭人,仍有我兒孫,那便無所謂,有我馭人之地,即爲我家!這便是經過了...我本飛仙去,爲護兒孫歸,孤魂落人間,夢中郎齊來,重修、煉體、入世......”
無人能做辯駁,所有事情都是夏殺獼一人所言。那他所說一切是不是真的,有沒有證據?有孱弱糖人、歸仙馭人兩重身魄爲證,有一次次郎齊大仙真靈顯聖爲證。
一番話算不得滴水不漏,可至少來往經過都串聯得通順,再加兩重鐵證如天,至於天下人信不信...愛信不信!
夏殺獼笑了起來:“但有幾件事我不曾想到。”
“自冬入夏,我請郎齊兄長顯靈,我對當朝貴人現真身,四天前我得皇廷答覆入京相見,本以爲會有一場快活盛會,不料想須得大開殺戒...爾等看清楚!”說話時蘇景揚手,一顆殺獼首級被他扔上天空,人頭翻滾,就算不識得此人面目,至少人人知道他頭上金冠:外姓王、宗慶宗屠子。
人頭還不曾落下,霖鈴城中高人暗暗催動玄法,撲於湖坑中的殺獼兵卒屍體盡數被拋向空中明鏡。
剛剛結束的那一場惡戰,蘇景一邊究竟燒、殺了多少敵兵?多到無以計數,此刻屍體盡起,而田上法鏡玄妙,這邊無數屍體砸向鏡子的時候,天下四方看鏡百姓只覺得天上正下場屍雨、彷彿那些屍體都要砸下來一般。
就在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夏殺獼’聲音再度響起:“我沒想到的,兒孫郎變成了兒孫狼子!伏重兵,結大陣,欲斬殺我於金秋湖!”
話音落,城池起,‘糖人’一方突然發難,陽火淬鍊的霖鈴城捲起熊熊烈焰,向着天上國師一行狠狠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