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蘭走過庭院的時候,他看見了男爵夫人,他們不是沒有見過面,或者說,他們彼此的情報都被掌握在對方的手裡。沒有致意,也沒有微笑,更沒有對話,沒有必要,他們都很清楚自己面對的是怎樣一個人,葛蘭想到,也許李奧娜與伯德溫之間,那種始終存在的緊繃關係得到緩解就是因爲男爵夫人,畢竟沒人能比她更懂得男女之間的事情了——在這件事情上,葛蘭承認她有了一個小小的優勢,但葛蘭可以做到男爵夫人難以做到的事情,畢竟後者手中多半都是羽毛豔麗但爪喙柔軟的“小鳥”,確切點來說,葛蘭與男爵夫人事實上是可以將兩者的服務範圍錯開的,只是這一點並不能改善他們之間大概永遠只能以針鋒相對來形容的境況。
他們擦肩而過,葛蘭的手放在符文上,還有他的匕首,就像是葛蘭的第二顆心臟那樣跳動着,但盜賊還是平靜地走了出去。不,他再也無法找尋到第二個如李奧娜一般有着顯赫身份與姓氏的主人了。盜賊公會在這個世間已經存在了數千年之久,每個大公,國王或是家族都有着自己信任的人,除了高地諾曼的王女,沒有人會貿貿然接受一個陌生盜賊的自薦。
等等,或許他還是有個主人可以爲之效力的,葛蘭咧嘴微笑,無視於騎士投來的,滿懷質疑的目光,他想到了格瑞納達的黑髮施法者,若說有什麼遺憾的地方,那就是格瑞納達完全就是一個混亂而又殘酷的國家,一個在王座上待了三百年的男人仍然會被稱爲新王,而他的妻子則是一頭紅龍,克瑞瑪爾又是他的非婚生子——黑髮的龍裔距離那個位置還很遠,遑論還有一個據說已經成爲了神祗的最高統治者。
葛蘭試探性地投注了一部分力量在格瑞納達的王都,如果李奧娜這裡發生了什麼他不想看到的事情,那麼他至少還有一條退路。
想到這裡,葛蘭不由得輕微地搖了搖頭,在之前的謁見中,王女李奧娜可沒有提起過克瑞瑪爾和凱瑞本,哪怕沒有那個黑髮的施法者,還有精靈遊俠,伯德溫.唐克雷可能早就變成了怪物的便便,但現在他們似乎已經被徹底地遺忘了——如果說,克瑞瑪爾因爲血脈與身份的關係,讓這兩位大人認爲自己被欺騙了而捧着破碎的心對着角落哭去了,那麼精靈凱瑞本呢?他可沒有突然變作紅龍的孩子,而且葛蘭也知道格瑞納達的軍團,以及獸人的戰士們已經轉向了銀冠密林,這是根本無法遮掩的事情,不要說是他,或是男爵夫人,這原本就是一個最爲普通的斥候騎士也能覺察出來的事實。
是有意迴避吧,那麼,是迴避他,還是迴避這個問題呢?看來是後者居多,葛蘭眯起眼睛,隱藏起自己的鄙夷,如果說李奧娜做出這個決定並不讓人意外——即便沉溺在情愛之中,她也是一個接受過諾曼的老王指導和訓練過的王位繼承人,這點從她做出的幾個決定就能看的出來。葛蘭從不認爲在龍火列島上,她拒絕伯德溫取克瑞瑪爾代之只是因爲正義與公理——如果伯德溫真的那樣做了,他不但會失去他的榮譽與驕傲,還有可能淪落成領主的附庸,就像那些在龍火列島的各個港口無所事事地提着鏽劍斗篷,除了酒館與娼妓的牀無處可去的流亡者那樣。李奧娜怎麼會允許她的愛人墮落到這個無可挽回的地步?就連雷霆堡領主的位置她都覺得不夠尊榮呢。
還有他,在高地諾曼的王室血脈還未凋零到這個地步的時候,她就決意與一個卑微的盜賊達成了協議,雖然那份協議單薄的就連風也能把它吹散,而現在,她又將男爵夫人收爲己用,全然不顧這位妖媚的女士曾經爲她的敵人效力,並且與諾曼老王的死亡有着些許牽連,她就像是一個商人那樣,只要她覺得你有這個價值,那麼無論你是多麼地髒污或是腥臭,又或者咬傷過她的手,她也會毫不猶豫地伸出手。
相對地說,如果你失去了原有的價值,或是所要付出的代價過大,這位王女也會不假思索地把你排除在她的視野範圍之外,一定要說有什麼區別的話,像是男爵夫人,或是葛蘭,她是不會有着哪怕一星半點的歉疚與羞慚之意的——當然嘍,就算是凱瑞本,抱歉,既然獸人們暫緩了對於高地諾曼的深入,轉而對銀冠密林露出了垂涎之色,作爲諾曼的王女或是將來的陛下,李奧娜是不會做出放棄諾曼,援救銀冠密林的決定的,就算是它們之間的一紙盟約並不能說是已經完全地撕毀了。
也許這位王位繼承人還慶幸於獸人對銀冠密林的渴望超過了對高地諾曼的呢。
倒是伯德溫讓葛蘭略略吃了一驚,不管這麼說,他曾經是泰爾的騎士,即便被自己的神祗驅逐了,但似乎,葛蘭是說,他一直在嚷嚷着要贖罪,得到赦免,重新迴歸到這位公正與職責之神的麾下吧——即便他確實只是說說而已,那麼,最低限度的,他和凱瑞本的友情呢,被地精偷去吃掉啦?這可是持續了二十年的友情,即便爲了諾曼,你無法驅使你的騎士與子民,你至少可以放下情愛,放下榮耀,放下權力,單人匹馬地前往銀冠密林爲你的友人付出一份微薄的力量。
但葛蘭什麼都沒看到,盜賊譏諷地擡起一根眉毛,就算是他,也曾經爲了那位黑髮的施法者前往格瑞納達的王都。其中固然有着野心與試探的成分,但如果不是克瑞瑪爾,雖然曾經無情並且殘酷地威脅和懲罰過他,但算得上公正與誠實的前主人,出現在“紅肚子”的只會是個可有可無的小卒子。
太令人失望了,葛蘭在心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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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靈的王庭如同秘銀的山巒一般明亮,充滿了無可辯駁的生機,在晨光之下,它就如同最爲純淨的水流那樣散發着柔和的光芒。
格瑞納達人和獸人們幾乎爲之猶疑——這簡直不像是現實中的景象,倒像是一個美妙的幻覺。讓他們重新變得瘋狂的是掠過密林的紅龍——雙生兄弟甚至沒有去關心奄奄一息的姐姐,它們障礙雙翼,帶起的颶風讓銀冠木們再一次不甘地倒伏,龍火翻滾着從紅龍的長吻中噴吐而出,空氣變得灼熱,枝葉捲曲焦黑。
龍語隨着颶風與火焰而來,獸人們無法聽懂龍語,但他們沸騰的血液告訴他們這就是他們最爲渴望的獵物。
灰袍做出手勢,已經化爲不死生物的鷹首獅身獸裹挾着陰冷的負能量降落在他們面前,米特寇特踏上“格里芬”的指翼骨,一躍就踏上了鞍座,但負能量帶來的寒意還是讓他輕微地顫抖了一下,“格里芬”轉頭看着他,空洞的眼眶裡只剩下了兩點針尖一般的紅點。
“它還會記得我嗎?”米特寇特問。
“不會。”灰袍說,“記得也無所謂,亡者有亡者必須遵循的法律。除非是我讓它攻擊你,不然它仍舊是個可愛的乖寶寶。”
新王的長子將手指放在坐騎的頸根,“格里芬”轉過頭去,它的雙翼上已經沒有羽毛,只留下了支離的骨架,但藍色的幽光就像是膜翼那樣鋪展在骨架上面,光點閃爍中,它飛了起來,與生者不同,無需魔法或是高度的幫助。米特寇特換環顧四周,龍牙的騎士們已經在術士的幫助下浮到空中,而他們的坐騎正從密林邊緣及趕來,將他們放置到自己的脊背上——在沒有找到精靈王庭之前,讓這些鷹首獅身獸四處盤旋或是在密林中徒步跋涉都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克瑞瑪爾呢?”米特寇特問道:“有誰看見他了嗎?”
“紅嶺召喚了他。”一個龍牙騎士說。
米特寇特遲疑地蹙眉,“那位還是那兩位?”
“那兩位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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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精靈哦。”紅龍的雙生兄弟說,他以人類的形態站在銀冠木的頂端,身邊就是克瑞瑪爾,黑髮的龍裔。
“是啊,”克瑞瑪爾說:“那又怎麼樣?”
“我以爲你會猶豫,”紅龍直白地說:“半血啦,族人啦,應該還有友情什麼的……”
“大概是有點吧,”黑髮的龍裔說:“但這些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妨礙,我會記得爲他們獻上一束小花的。”
“我覺得茴香就不錯,”紅龍的雙生兄弟之一興致勃勃地說道:“精靈很適合茴香,我是說,放在湯裡。”
“我這裡還有甜羅勒呢。”黑髮的龍裔說,“或者您更喜歡洋蔥?”
紅龍往下看了一眼,遺憾地嘆了一口氣:“我可不喜歡吞嚥焦炭,”他說:“就算有洋蔥或是甜羅勒。”他在那具焦黑的軀體上停留了一會:“真奇怪啊,那些獸人呢?”
“我也沒有看到他們,”克瑞瑪爾說:“不過我和他們的首領接觸過,據說那是一個奇妙的,幾乎可以用謹慎與多疑來形容的傢伙……”
“奧斯塔爾也這麼說,”紅龍的兄弟之一說,“也許我們再接近一點就可以看見我們的盟友了。”
他回到密林之中,但他帶領着克瑞瑪爾穿過傾倒混亂的樹枝時,方向顯然是反的,“希望你不要以爲我們和姐姐一樣傾向於剝奪你應得的回報,”他向克瑞瑪爾眨了眨眼睛:“但我們不能棄我們的統領而不顧啊。”
黑髮的龍裔令他有些傷心地始終沉默不語,他們在反向的行進中遇到了格瑞納達人,他們向兩位尊貴的上級鞠躬,而紅龍只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也許是法術的效力,接近他們的人愈來愈少,但他們來到雌性紅龍的身邊時,這裡悄寂無聲,除了紅龍還在艱難地喘息。
在看見自己的兄弟,還有黑髮的龍裔時,格瑞納達新王的紅龍妻子那隻金色的眼睛露出了憤恨的神色,還有一些恐懼。
“你看起來不太好。”她的兄弟憂心忡忡地說,一邊將手放在她最大的傷口上,那裡的血還在不斷地涌出,他眼睛中的貪婪與狠毒難以遮掩,而他似乎也不想去遮掩。
克瑞瑪爾當然記得格瑞第曾經將死去的紅龍切割開,作爲盔甲或是祭品,紅龍的血肉無人提及,但很顯然,格瑞第也不會仍由它們被白白浪費。
“你不能……”雌性的紅龍掙扎着喊道,隨後她發現她的聲音低弱的就像是一隻兔子,而她的兄弟對身後的黑髮龍裔微微一笑:“爲什麼不能?”
“如果我死了……”她說:“你們就再也無法找到一條可以爲你們孕育後裔的雌龍了!”
“啊……”她的弟弟說:“問題是,你真的可以嗎?或者說,你以爲你確實保住了這個秘密,沒人知道你吞到肚子裡的究竟是些什麼?”
他遺憾地說:“你再也無法生出健康的,能夠被孵化的蛋了,早在一百多年前。”
年輕的雌性紅龍感到絕望,但就如她的兄姐遭遇過的那樣,在她還未完全死去的時候,她的兩個弟弟就落在了她的身邊,它們撕咬着她,從傷口中吮吸血液,長吻伸入皮肉深處,拖拉出她的內臟,它們居然還很小心地儘量保留了她沒有受到損傷的鱗甲。
“這是你的。”最後雙生紅龍之一說,他回覆到人類的形態,隨手取出一隻角杯,抵在死去的紅龍下頜接了滿滿一杯的血液。
他滿意地看着克瑞瑪爾喝了下去,涓滴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