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曼並不知道,在五十多年前,在他的父親和自己的朋友們逃亡的路程中,阿芙拉的母親梅蜜就曾經在精靈凱瑞本的指導下,跳過早在她的祖母降生之前就已經消失在弗羅牧師記憶之中的,正統的,準確的,沒有遭到任何篡改的祭典之舞——那時候,圍繞着火焰的人們還是同伴,愛人與朋友——那個時候,梅蜜向葛蘭,而不是她自己,還有其他人以爲的伯德溫.唐克雷伸出了手;她那時候究竟在想些什麼已經無人知曉,但也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葛蘭與梅蜜的命運開始無可避免地交纏在了一起。
阿芙拉微笑着,她當然不可能知道從某個意義上來說,這段祭典之舞可以說是她父母的定情之舞,不過就算是知道了,她也不會有任何感覺,她喜歡它是因爲這是黑髮龍裔教導她的——在淺淡柔和的晨光之下,在空曠的廳堂裡,只有他和她,她可以毫無顧忌的,沒有一點妨礙地,專注而貪婪地凝視着他,觀察着每一個微小的部分,滿足的感覺就像是蜂蜜滿溢在口中,就算她不斷地向下吞嚥,還是多得流滿了她的全身,蜜汁滲入到她的皮膚裡,讓她的內臟都伴隨着每一個動作顫動着歌唱起來——她覺得那段時間是漫長的,因爲她每當回憶起它,就會從星河升起到星河落下,那段時間也有可能是短促的,因爲她從自己的記憶裡醒來的時候,覺得只過了一瞬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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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曼看着阿芙拉,他的面孔上同時佈滿了憂愁與歡樂,這是一種讓人們覺得根本不可能產生的表情,誰能夠滿心喜悅的同時又陷入到無盡的痛苦之中呢,但雷曼就能。他知道阿芙拉不是一個凡人,但她與他的差異被突然赤//裸裸地放在了眼前的時候,他幾乎絕望的快要死去——他已經五十歲了,作爲一個凡人,在壽命上,他已經戰勝了這個位面中百分之九十的人類,而在青春的維持上,他又成爲了百分之十之中的少數的佼佼者。他的紅髮還未轉成灰白,只是顏色略有黯淡,他的額頭與嘴角只有着細微的皺紋,他的眼睛依然乾淨,明亮,熠熠生輝,他仍然可以徒手殺死一隻巨熊,就像他的兄長與父親,但面對着阿芙拉的時候,他只覺得渾身充滿了衰老的腐臭氣息。
阿芙拉似乎從來沒有改變過,時間在她的身上停滯,她第一次見到雷曼的時候,是個少女,現在仍然是。雷曼知道一些嫉妒她的人認爲她只是一朵被蠟封的,早已死去的花兒,但他們只要能夠親眼看看,就知道她始終沒有離開過強韌的枝幹,她的生命力是從靈魂深處迸發出來的,帶着如同寶石一般絢麗的色彩與晨光一般的光輝。
還有一些臣子想要勸服她接受雷曼的愛意,但她真的會因爲一個公爵夫人的頭銜而退讓嗎?但她微笑起來的時候,所有的生靈都將會爲這份美屈膝,心甘情願地成爲她的臣子——即便將這個陸地上所有的國王都聚集起來,將王后的冠冕熔鑄在一起,她也不會接受他們的,就像是一個神祗不會與一個凡人締結婚約。
他不知道舞蹈是什麼時候結束的,阿芙拉走到了他的身邊,“晚上好。”她說:“公爵。”
雷曼擡起頭來,才發現照耀在他身上的不再是深紅色的殘陽,而是圓潤而明亮的銀月,星河橫過鈷藍色的蒼穹,但作爲凡人,他只能看見其中的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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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有雷曼的幫助,黑髮龍裔交給阿芙拉最後的一件事情,她未必能夠完成——就是重新建立起人們對弗羅的信仰。
在離去之前,黑髮龍裔也沒有認爲阿芙拉可以輕易做到這件事情,他甚至爲此特意提醒阿芙拉,她可以慢慢的來,從一個定居點,一個小鎮,一個城市開始。但阿芙拉又怎麼會滿足於此,雷曼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他是被她選擇的——阿芙拉不會選擇雷哲,當然,也許會有人認爲,雷哲,一個國王能夠讓她更好地達到目的,但在黑髮龍裔的教育中,阿芙拉也清楚地知道,最大,最可口,最美的那顆果實只會受到最多的覬覦,一個國王也是如此,他的確擁有着令人豔羨的權勢,但同樣的,被他的權勢吸引而來的人會像是聚集在蜜糖邊的螞蟻那樣多,她一點也不認爲自己能夠競爭得過那些早三十年就來到了國王身邊的高地諾曼人——但雷曼呢,雷曼只是一個公爵,並且因爲他同時還是雷霆堡的領主,除非雷哲,他的兄長與國王死了,不然他是不可能成爲國王的。
他的身邊固然也有一些人,但那些人顯然要比王都中的貴人們更不擅長爭奪信任與看重。另外,也許沒有人注意到,雷哲與雷曼之前的情感,要比之前的任何一對王室兄弟都要來的深厚。雷哲不可能看着雷曼滑入深淵而不伸出他的手——阿芙拉自認爲自己也沒有提出過分的要求,高地諾曼的王都中原本就有着弗羅的神殿,只是在獸人侵襲王都的時候,弗羅的神殿也遭到了摧毀罷了。
阿芙拉不是沒有金幣重建神殿,但一個外來的貴人奉獻的神殿與國王陛下奉獻的神殿其意義完全不同,單單只是爲了迎合這位並無顯著愛好的陛下,貴人們也會接踵而至吧。
而在格瑞第的神殿中,阿芙拉也不是什麼都沒有學到,譬如說,一個貴人的信仰顯然是要重過一千個,一萬個,或是更多的平民百姓的……平民們總是會不自覺地跟隨着貴人們的腳步,有些是出於對貴人們的懼怕與防備,有些是出於對貴人們的盲信與豔羨,有些是出於本身的淺薄與愚蠢……就像是羊羣只會緊跟着頭羊,即便跟着它跳入深淵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猶豫——而格瑞第的牧師們就是這樣做的,她們首先掠奪的就是爵爺,領主與國王們的信仰,有什麼能夠比繁衍更重要?這是人類可能比自身的性命更看重的東西,不然看看那些不惜一切都要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的男人和女人們吧——爲了將自身的血脈傳承下去,他們可以喝下各種不知名的藥水,顯露出令人顫抖的醜態,也能夠不加考慮地奉獻上成百上千的生命,至於金幣,奴隸或是用地,那簡直就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當然,平民們也不能說是被完全地遺忘了,格瑞第的牧師們有所謂的“菸草”,阿芙拉沒有(即便有她也不會使用,畢竟這是黑髮龍裔最爲憎惡的事情之一),但克瑞瑪爾殿下曾經開玩笑地和她說過一個故事——一個法師學徒自稱自己能夠預測每個商人的下一筆交易是否可以獲利,在得出結果之前,他不收任何費用,但如果他的預測準確,商人就要給他一筆饋贈……阿芙拉不知道這個故事脫胎於另一個位面,但她立刻敏銳地地應用到了接下來的運作裡——這可以被稱之爲欺詐。
但阿芙拉原本也不是什麼好人,弗羅的牧師更不是。
像是如之前的那個年老的弗羅牧師,阿芙拉就能夠感覺到她只是一個口是心非的賤人,她讓阿芙拉本能地感到憎惡,就像是人類看見了一堆腐臭的垃圾,但她也許不知道,阿芙拉是個慷慨的主人,但如果她們做不到她要求她們做到的事情,那麼阿芙拉也不會介意立刻收回她曾經賜予的一切。也有失去資格的牧師因此而充滿恨意地詛咒她,叫嚷着弗羅已經隕落,而她卻在要求她們向着一堆腐壞的屍骸徒勞地祈禱?這簡直就像是將水從海中提起,又傾倒回海里——這不是對於神祗的尊重,嚮往,以及虔誠,而是一種被僞裝起來的嘲弄與惡劣的斂財方式——她似乎認爲自己猜到了阿芙拉的真實意願,並且拿着這個來恐嚇與勒索她。
可惜的是阿芙拉來自格瑞納達的格瑞第神殿,那裡的牧師早就用鞭子與匕首教會了她如何處理意見不同者。
不過這些雷曼都是看不到的,雖然說,即便雷曼知道阿芙拉並不如表面上的那樣天真純潔,也不會動搖他對阿芙拉的愛意,但阿芙拉也同樣討厭無謂地增加事端,何必呢,她給了雷曼一個美好的幻夢,既然如此,就讓這個幻夢持續下去吧,她相信克瑞瑪爾殿下也會如此認爲的……這並不會影響到什麼,又或是出自於一份憐憫——這份憐憫就連阿芙拉也不知真假,但她知道她溫柔的黑髮導師會希望看到——她的心中仍然存在着一絲人性,但她也很清楚,她作爲一個人的所有都已經被她投擲在了殿下身上,只有克瑞瑪爾殿下,沒有其他人,甚至於她的父親與母親。
“明天,”雷曼說:“明天我的兄長,還有他的妻子會去敬拜弗羅,祈求她能夠賜予他們一個孩子。”雷霆堡的領主並不知道他永遠無法碰觸到他所愛之人的內心,仍然帶着幾分雀躍之情地述說道:“你要去嗎?阿芙拉,你會想要去的是嗎?那是你的神殿。”
“弗羅的,”阿芙拉糾正道,然後她轉過身,注視着雷曼:“那麼你希望他們能夠得到弗羅的賜福,還是不呢?”
雷曼明顯地疑惑了一下:“當然是希望他們能夠得到一個孩子,一個繼承人。”他誠心實意地說:“每個高地諾曼人都會爲他們祈禱,我也是。”
“嗯……你是一個好人,”阿芙拉說:“雷曼。”
雷曼的笑容一下子變得根本無法遮掩,他身後的法師不由得翻了一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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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芙拉就像是完成一項工作那樣結束了與雷曼的“交涉”,或者說是交流——是否真的要給高地諾曼的國王與王后一個孩子呢,無論男女,都將直接影響到高地諾曼之後行進的方向,但如果不,雷曼的孩子將毫無疑問地成爲高地諾曼的新王,阿芙拉煩惱了很久之後才醒悟過來——她不是弗羅,也不可能擁有弗羅賜予的神術,能力或是別的什麼,高地諾曼的國王王后是否能夠擁有一個孩子,還要看他們的命運將會怎樣安排。
“一個銅幣買你現在想什麼。”一個聲音突然從黑暗中響起。
如果是其他人,或許會受到不小的驚嚇,但即便阿芙拉無法在黑暗中視物,她也知道提問的人,不,應該說是人面獅身獸克歐是絕對不會傷害她的——克歐在黑暗中睜開眼睛,他的眼睛和絕大多數夜行性動物那樣會在暗處發光,但他的黑色毛皮完美地遮蔽了他的身形,這雙眼睛看上去就像是懸浮在空中。
“我在想殿下。”
“你有什麼時候不想他的嗎?”克歐嘆氣,他到現在都沒能找到一個足夠強壯以及有幽默感的女性人面獅身獸,他的主人身邊卻從來不會缺少豔麗的花朵,也許這就是他尊奉弗羅的原因?
阿芙拉伸出手:“一個銅幣。”
克歐從掛在脖子上的皮囊裡倒出一個銀幣:“再換你一個想法。”
“如果我是弗羅就好了,”阿芙拉說。
“爲什麼?”克歐奇怪地問道,弗羅可不值得羨慕。
“我想要成爲一個神祗。”阿芙拉補充道,她知道克歐沒聽明白,不過她也不需要他明白——她想得到殿下,如果她是弗羅……她就可以得到克瑞瑪爾了。
“成爲一個神祗並不好玩,”克歐說,他比一般的人面獅身獸知道的更多一點:“強大者畏懼強大者,弱小者欺凌弱小者,人類的過錯神祗也同樣會犯,關鍵在於,他們一旦犯錯,釀成的災難可要比人類大得多了。”
“是啊,”阿芙拉遺憾地說:“我只是一個人類。”哪怕不是一個凡人,她也只是一個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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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芙拉的房間位於黑塔的高處,她記得自己離開的時候,魔法將門窗緊閉,但現在,窗子打開着,海風吹動了她的長袍。
在銀白色的月光下,佇立着一個黑影。
阿芙拉只停頓了一下,就撲了過去,緊緊地抱住了他。
“殿下!”
我的兄長,我的導師,我的父親,我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