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並不是每個人。
一個騎士向他們跑來時克瑞瑪爾做了一個手勢讓他仰面摔倒並滑出十尺之遠,還連累了他身側的兩個同伴;凱瑞本彈身躍起,就像一隻大貓那樣輕盈地落入另幾個騎士之間,與他們之間的距離甚至無法塞下一隻手肘,不由得他們不大吃一驚。在他們能夠做出任何反應之前,凱瑞本擡起膝蓋,踢中其中一人的脛骨——留守在囚塔的騎士當然不可能穿着整套盔甲,能夠爲他們提供防護的僅是皮衣與鎖子甲,而脛骨正好是這兩者都無法顧及的地方,那個騎士當即屈膝跪下;他們的同伴在凱瑞本身後大聲呼喊,提醒與威脅這個面目陌生的敵人,凱瑞本頭也不回,揮動“星光”反手一推卸開一柄沉重的寬劍,而他的“銀冠”則從另一柄細劍襲來的空隙中穿出,準確地刺中了它主人的肘關節。
脛骨可能已經碎裂的騎士向精靈投出他的短劍,精靈旋轉手腕,擊中它並輕輕挑起,將它拍向另一個匆忙趕來的騎士,短劍劃破了他的額頭,血流下來遮住了眼睛,所以他沒能防備住精靈補上的那一下——秘銀彎刀堅硬的刀柄敲中了他的後腦,他昏厥了過去,和他的朋友與同伴步入了同一個噩夢之中。
廊道的一側突然傳出了一聲不祥的短嘯,精靈旋轉身體,揮起斗篷,一支對準了他後心的弩箭被牢牢地卷在了裡面——偷襲者旋即被捉住,令人驚訝的他只是一個弄臣,他原本以爲黑暗能給他提供一絲廕庇,給他爭些能夠換來金幣與名號的榮耀。
遊俠從他身側抽出了一張手持短弩,這種精緻的弩弓常見於宮廷之中,箭矢短小尖銳。帶有倒鉤,一旦被射中除非挖掉一大塊肉就很難拔得出來——精靈嗅了嗅箭矢,確定上面沒有塗抹毒藥後必有的腥氣。他只用一隻手就安裝好了箭矢,轉而令得兩個騎士失去了戰鬥的能力。
某個守衛向遊俠衝過來。身軀龐大的幾乎要讓人誤以爲他有獸人血統,凱瑞本向後退了一步,一道閃電擊中了守衛,他的頭髮、眉毛和鬍子都燒焦了。
遊俠向克瑞瑪爾做了一個感謝的手勢。
和他一樣,施法者也未能一對一地從容作戰,一下子面對如此之多的敵人,就連巫妖也不免感覺有些吃力,尤其是他並不想過多地使用那些必然造成無可挽回後果的法術。這些騎士只是忠於職守,而非助紂爲虐——應該是,曾經的不死者無法確定自己如果殺死他們是否會受到懲罰,所以只是將他們丟到一起堆着或是讓他們的腦袋嗡嗡作響。
一個面孔猶帶稚氣的騎士扈從在他們忙於弄暈他的主人時關上了囚塔的銅門並且斬斷了鑰匙,在他們看向他的時候他就像是隻受到威脅的小刺蝟那樣張開了全身的刺兒——他還沒有資格攜帶長劍,連一身像樣的皮甲也沒有,華麗的絲綢外套起不到一點防護的作用,雙手緊握的長矛對遊俠與施法者來說不比一朵玫瑰花更有威脅。
凱瑞本乾脆利索地把他提開,克瑞瑪爾走上前,屈起食指輕輕一敲。那把鎖就打開了。
囚塔底部的大廳空空如也,通往下方的入口敞開着,那點火光早已熄滅。迎接他們的是最深沉的黑暗。
凱瑞本率先跳入其中,陡峭的階梯在第七或是第八步突然消失,對此早有準備的克瑞瑪爾及時地抓住了他,精靈借力向上跳起,將“星光”刺進甬道頂端石塊的縫隙,將整個人掛在上面,秘銀武器的微光照亮了他的面孔與上半身,但克瑞瑪爾立即伸出手指,珍貴的光線突然消失無蹤。幾支弩箭撞擊在精靈原先的位置,不是噗噗的聲音而是卡卡的清脆撞擊聲。
克瑞瑪爾浮在空中。既不碰觸牆壁也不碰觸頂端,凱瑞本抓着他的脊背。精靈的體重還比不上一隻稍大點的貓。
巫妖立即投出了一道火焰,周圍頓時如同白晝,而在他們前方還不到五尺的地方,火焰突然更爲猛烈地燃燒了起來——一些東西在火焰中吱吱作響,那是一大團帶着粘液的透明絲線,即便如此,它仍然很難被發現。
——海蜘蛛的線,巫妖解說道,能夠黏住一頭鯨魚,唯一的弱點就是經不起高溫灼燙。
間隔着火焰,克瑞瑪爾能夠隱約瞧見對面的情況,腳下的階梯已經恢復原狀,而階梯的末端是個圓形的房間,三條通道,就像李奧娜所說的那樣。
它們被全副武裝的守衛看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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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蜜將手指塞進嘴裡,免得自己叫喊出來。
她以爲自己已經足夠見多識廣,但即便是在最荒謬的噩夢中她也不曾見過這樣扭曲噁心的怪物——他的身軀就像是個肥胖的男性,如果真有什麼人能夠肥胖到可以充填一個房間的話——卻有着蜘蛛那樣多的腿,不是蜘蛛腿,是人腿,但就梅蜜來看,還不如蜘蛛腿呢。每條腿的長短、膚色與形狀都不相同,就像是從許多人那兒搶奪來然後安裝在這個軀體上,除此之外就是胳膊,成打的胳膊,就像樹枝那樣插在大概是胸膛和肩膀的地方——頭顱都快被它們擠得沒地方呆了。
它移動的時候像是條蠕蟲又像是塊融化的油脂,它抓着一個人,灰色的頭髮,似乎已經完全昏迷過去了。
伯德溫爵爺,梅蜜在心裡說,她聽到那個比起身軀小的可以忽略不計的頭顱發出了幾聲奇怪的聲音,沙啞刺耳,若是梅蜜的手指沒在她的嘴裡,她準會把它們塞進自己的耳朵裡——而後,千真萬確地,幾條黑黝黝的影子就從牆壁裡慢騰騰地爬了出來,它們帶來的,和那怪物身上不相上下的惡臭幾乎要讓梅蜜也想要生出更多隻手了——兩隻捂着耳朵,兩隻按着嘴巴,兩隻捏着鼻子。
它們看上去就像是蜥蜴。渾身漆黑,大出普通蜥蜴上百倍的那種,它們的唾液滴在伯德溫的身上。無論是哪兒,頓時就是一隻深深的。冒着煙的窟窿。
那個怪物滿懷愛意地(別問梅蜜是怎麼看出來的!她忘了,自己應該再祈求生出第四對手,好擋住自己的眼睛)挨個兒摸了摸蜥蜴們的頭:“看好這個人類,”他用深淵語說:“一旦聽到我的命令,你們就吃了這個人類的手和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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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形房間裡的敵人都是人類,只要是人類,凱瑞本與克瑞瑪爾應付起來就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但不是人類就會有點兒小麻煩了。
凱瑞本的肩膀被一隻不知從何而來的黑色蜥蜴咬中,他的傷口立即腐爛、發臭、擴大——即便遊俠立即將隨身攜帶的治療藥水倒在傷口上。但效果並不像它應該有的那麼好——克瑞瑪爾投出一道隱形的彎刀,將那隻蜥蜴斬成數截,幾乎與此同時,他還將另兩條剛剛探出頭的蜥蜴轉移到了那張生滿了小尖刺的鐵質椅子裡面,蜥蜴發出了古怪的嘶叫聲,搖晃着尾巴和爪子,但確實無法掙脫出來,直到它們黃色的血溶解了椅子,它們掉了下來,死了。
藥水被灑在傷口上。擴散的趨勢馬上被遏制住了,並且很快地流出了鮮紅的血,在忍耐了些許疼痛瘙癢後。它竟然痊癒了。
“好藥水。”凱瑞本稱讚說。
“大概是因爲比較貴的關係。”巫妖答道。
他們聽見了自一個通道而來的奇怪的咕噥聲,然後左側的通道口出現了一塊蠕動的灰白色物體,克瑞瑪爾想也不想地投出了火焰,火焰在碰到那塊凝固的脂肪後就嘶地一聲熄滅了。
幾條胳膊伸了出來。
——太歲?異界的靈魂問。
——鬼怪蜥蜴,巫妖說,還有……哦,附肢魔,無盡深淵在下,這就對啦。一個國王的監牢不該那麼寒酸。
——什麼?
——能夠在岩石中行動的鬼怪蜥蜴,它們和它們的地表遠親一樣以食腐爲生。只不過要挑食的多,它們只吃腐爛的人類或是類人屍體——至於附肢魔。巫妖說,與真正的魔鬼相比只能說是個小可愛,他們能夠附着在人類身上並僞裝成那個人,除了喜歡用人類的肢體打扮自己,很難殺死之外別無特殊之處。
——我覺得有這麼一條就已經夠了,異界的靈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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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怪物離開了,黑色的蜥蜴在伯德溫身邊不疾不徐地反覆遊走,在他無意識地掙動時它們會伸出分叉的桃紅色舌頭舔抿他的身體,每一次舔抿都會帶走一長條皮肉,就像是有人在那具慘白的軀體上用硃砂劃出深刻的印子。
一條蜥蜴爬進了梅蜜的籠子,弗羅的祭司語不成聲地啜泣着爬到一塊既能立下兩隻大拇腳指的石塊上,驚恐萬分地往下看——蜥蜴的唾液不斷地往下滴,滴在她的毯子上,或許是織成毯子的羊毛給了它一點錯覺,它咬了一口毯子——那一刻梅蜜真希望它能改換一下口味,但它很快就扔開了毯子,徑直向上,也就是梅蜜的方向爬去。
梅蜜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但不一會兒她又睜開了,因爲她的耳朵能夠聽到蜥蜴黏答答的,比什麼都可怕的腳步聲。就在這麼短短的一段時間裡,那條長尾巴的四腳怪獸已經爬到了她的腳踝旁邊——梅蜜在看到那條桃紅色的舌頭時放聲尖叫,她試着踩踏和踢它,蜥蜴伸出了舌頭,她的腳踝被舔去了一大塊,甚至可以看到白森森的骨頭。
附肢魔,當然,我們也可以稱他爲鬣狗,在聽到尖叫聲時歪了歪腦袋,說實話,伯德溫本不該被放在左側的監牢裡,但中側與右側的監牢爲了牢固起見,增設有兩道鐵門與一道石門,需要鑰匙與法術開啓,他沒有那麼多時間——鬣狗回憶了一下,左側的監牢裡只有一個盜賊和一個弗羅的祭司,盜賊是公爵吩咐過需要留下的,沒關係,關着他的是個鐵箱,鬼怪蜥蜴是無法進去的,至於那個娼妓,她已經沒用了,那麼偶爾讓他的小寵物們吃點柔軟的腐食也不爲過。
他所不知道的是,梅蜜祈禱着。
梅蜜祈禱着,向她的神祗,弱小的弗羅,她之前從未祈禱過這樣的法術,不是治療與迷惑,而是驅逐與懲罰,她從未做到過,也從未看到別的弗羅祭司能夠做到,她曾以爲自己不會需要這樣的法術——她以爲……她以爲只要有男性的存在,她就能安樂無憂,逍遙自在,就算是被投入了這個可怕的監牢,她也這麼相信着。
蜥蜴動作緩慢地從巖壁上爬下來,一路伸縮着它的舌頭,發出如同蛇類那般嘶嘶的聲音。
它在梅蜜的身邊踱來踱去,不斷地舔着她,讓她鮮血淋漓,痛不欲生,它等着這個獵物死去,洞穴的溫度與溼度很快就會讓她腐爛,這樣它就能痛痛快快地吃上一頓了——它歪着腦袋,深紅色虹膜包圍着的豎瞳閃閃發亮,耐心,是的,耐心,每條蜥蜴都是最爲擅長忍耐與等待的獵手。
梅蜜在哭叫與哽咽中祈禱,斷斷續續,疼痛讓她痙攣發狂,她多麼想要沉溺進無感安謐的黑暗中去啊,但她知道,只要陷入昏迷,等待着她的就只有死亡——她的手指抓着地面,指甲一片片地翻開——在看到第二條蜥蜴竄進鐵籠的時候,她發出了一聲慘烈到能讓石頭人也爲之心驚膽寒的尖銳叫喊!
那條正在穿過鐵柵的蜥蜴頓時被撕裂了,血肉四濺,無需轉頭去看梅蜜也知道另一隻也是如此。
但不是全部,還有不下半打的蜥蜴正在頗感興趣地打量着這塊甜美的鮮肉——它們熟悉死亡的氣味,知道自己無需等待得太久。
梅蜜抓着喉嚨,她發不出聲音,哪怕只是一個音節。
她不想死。
那隻死去的蜥蜴距離她只有咫尺之遙,它的血腥臭難聞,但它正在融化鐵柵。
一隻蒼白細瘦的手臂從那個打開的小蓋子裡伸出來,它在空中揮舞着,在箱子上攀爬着,無聲無息地,在觸摸到鉛鑄的痕跡時它停頓了一會。
“梅蜜親愛的,你在嗎?”
盜賊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