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氣騰騰的茶水緩緩推到董寅的面前。他低聲致謝,輕輕將茶杯捧在掌心,然而卻未曾嘗試送到脣邊。
裊裊上升的白色茶霧在他身前漸漸散去,那張面容宛如沙漠中經年累月的老樹,歲月在他的臉上留下連技術都無法抹去的深深印痕。眼神深邃,略顯幽暗,光陰的痕跡與生活的風霜使他看起來更加滄桑而深沉。
他如願以償得到了一個單獨相處的環境,除月她們就在門外,而付羲在屋內,平靜而謙和地斟茶。
“聽說董寅大使已經自首,承認是你安排了‘屠肆官’號上的刺殺?”
付羲溫和地開口,就像在與許久未見的老友閒談。
董寅擡了擡眼皮,承認道:“是我。太虛那小傢伙當‘僞神’已經當了一千多年,早已等不及成爲真正的神。飛昇的契機就在‘紫薇垣’內,距離我們已經很近,但她飛昇所要付出的代價就是,整個‘太虛’都成爲犧牲品。”
“我不能讓她得到助力,從‘紫薇垣’裡輕易得到帝君留下的神物。”
這裡語境中的‘帝君’,又從太微帝君變爲了‘紫薇帝君’。
“飛昇?”
付羲眉頭一挑,“原來讓她從僞神成爲真神的方法,是飛昇儀式。”
董寅微微點了點頭,言簡意賅沒有再說更多。
而付羲見狀呵呵一笑,端起茶盞做了個邀請的姿態後,自己先小酌了一口,“飛昇儀式真的能成功麼?據我所知,這片宇宙從創生以來出現的所有文明裡,試圖通過飛昇儀式成爲更高維度存在的嘗試,不管是個體還是文明,全部都失敗了。飛昇只是場幻夢,一個一廂情願的騙局。”
“我不清楚。”
董寅搖了搖頭回答道,“正是因爲如此,爲了讓‘太虛’延續下去,我們纔會站在她的對立面。”
“哪怕違背‘紫薇帝君’的叮囑也在所不惜?”
付羲似笑非笑望着他反問。
董寅一怔,眸子擡起望過來,付羲就放下茶盞解釋道:
“據我所知,‘紫薇帝君’曾經說過,如有一天他不在了,就授權給A01號全權替代他統領整個整個‘太虛’。”
“這……你是怎麼知道的?”他的聲音震驚。
付羲搖搖頭,沒有回答,而是繼續說:“所以她自稱太微帝君並不是篡奪‘紫薇帝君’的身份,而是名正言順。而你作爲‘紫薇帝君’時代的老人,應該更願意聽從命令纔對。”
聲音停頓了片刻,付羲望向銀河之星舷窗外,天市垣的港口熙熙攘攘。
就這麼個短暫的間隙,他輕易地重新換了一個話題,溫和提問:
“其實董寅大使不是安排刺殺的人對吧。”
他的話語如流水,未給董寅插話的餘地便繼續一直往下說。
“你給出的理由,行動的動機都是真的。‘太虛’中肯定有那麼一些人,更在乎文明與生命的延續——你們對比普通人類而言已經算是長生種,未來還有那麼久的時光可以度過,還有那麼遼遠無垠的星海值得探索。因爲某一個體的慾望而失去整個文明的未來,代價實在是太沉重。”
“太虛和我說,她不是全知全能,無力管轄整個文明中的每一個人。有諸多的人知悉她的身份,也有大批的人反對她。這些反對者肯定會千方百計地阻撓她進行飛昇儀式……正如你剛纔所說,不能讓她得到外界的助力,輕易從‘紫薇垣’中得到想要的東西。”
“刺殺也正因如此纔會發生。”付羲深深望了他一眼,“而這一切,董寅大使你其實全部知道。”
董寅靜靜地坐着沒有反駁,雙眼微垂,不露聲色,從表面上看不出情緒。
郗琅很久之前就和付羲講述過,‘太虛’之中人人絕對平等,無關職位、無關身份、無關資歷,每個人都是被精心篩選調整基因之後,分配到最適合的崗位上。
於是付羲在見到‘太虛’的使者三人組之後,也下意識的忽略了他們身份背後所蘊含的份量。
一直到現在,他才恍然意識到‘學令館總負責人’這個頭銜究竟象徵什麼。
學令館是‘太虛’的中央資料庫,所有秘密、數據和記錄都在其中;學令館還掌控了‘太虛’人工製造人類胚胎的權力,能控制每個太虛人的出生、死亡、工作崗位。
也就是說,董寅實際上是‘太虛’兩任統治者之下,最有權勢的那個人!
他可以按照自己意願,塑造每一位後出生太虛人的人格、樣貌、天賦、能力……比起生活在太微宮中的A01,他其實才是‘太虛’無所不能的神。
沒有任何秘密,能瞞過他。
無論是其他太虛人聯合起來暗中反對太微帝君;還是這羣人有什麼計劃,什麼時候會發動刺殺。
——學令館總負責人董寅,其實是位隱藏的棋手。
而‘人人絕對平等’這種冠名堂皇的口號,爲他披上了一層僞裝外衣,不被外人察覺到。
正因如此,當‘太虛’中太微帝君的反對者做出決定刺殺付羲,阻止太微帝君找到共同探索‘紫薇垣’的盟友時,董寅一定是知道的,甚至是最早知道的幾個人之一。
在短暫的沉默中,付羲將茶匙浸入熱茶中,輕輕地攪動。
隨後他端起茶杯,垂眸細品:“不過不管怎麼說,如果董寅大使仍舊忠於‘紫薇帝君’,就不會違抗A01。”
鮮熱的茶水溫暖了付羲的口腔,他放下茶杯,聲音悠揚:
“因此,你最多隻是旁觀者,而非幕後指使者,更不要說親自動手了。”
董寅嘴脣微闔,繼續保持了沉默,整個人如同一面平靜的湖水,沒有漣漪。
見狀,付羲臉上的笑意也慢慢斂去,而取而代之的是嚴肅與冷銳:
“你在最後關頭站出來自首,承認是自己刺殺者,只是想用你的命,來換他們的命。”
付羲一邊說着,一邊站了起來,同時摩挲了好幾次下巴。
來回踱步兩次之後,他來到董寅的背後,用手抵在舷窗邊沿上,注視着這個男人的背影。
然後若有所思開口:
“那麼,究竟是什麼驅使你產生這種想法?是責任感麼?責任感當然有一些。我相信董寅大使其實是個正直而且忠誠的人,否則的話,‘紫薇帝君’不會在一千多年前,A01還沒有被製造出來之前就把你帶在身邊當做親信。他把‘太虛’託付給你,那麼照顧這些後來從人造胚胎長大的太虛人,是你的責任。”
“但這些都不是主要因素……應該是罪惡感纔對!”
付羲故意拍了拍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董寅大使做錯了某件事,內心始終受這件事灼燒拷問,纔想着替真正的刺殺者自首。既保護了你無辜的同伴,又能以死來償還罪孽。”他歪了歪頭,目光犀利,“那麼,董寅大使究竟做出了什麼呢?”
“夠了!” 董寅終於開口,聲調中的平和與禮貌散去,只剩下一份惱怒。
他低沉着喉嚨,捏緊拳頭,壓迫的氣勢驟然從這幅矍鑠的身體中散發出來,如同狂風前的寂靜,“不必再繼續說了。”
“怎麼可能夠了?”付羲冷笑,就這麼譏諷地看着董寅,“真把我付羲當隨意戲耍的軟柿子,想自首就自首,想刺殺就刺殺,現在想成全你那可笑的高尚,就成全你?”
“讓我猜猜吧!”他狠戾地盯着董寅:
“在‘屠肆官’號上,彗星撞擊發生後的第一時間你就來找我,讓我小心李陽春。這是污衊對吧?你其實很清楚與他無關。”
“但彗星來的太急、太快!即便你知道刺殺會發生,也沒想到來的那麼早。關心則亂,你刻意出面誤導我,是爲了替真正的刺殺者掩蓋行跡。”
付羲兩手一攤,驚奇地感嘆:“是誰那麼重要,讓正直的董寅大使不惜污衊他人,也要保護兇手?是誰有那麼大臉面,讓董寅大使承受內心煎熬寧願自己尋死,也要掩蓋真相?”
這個時候,房間的門被輕輕敲響,蒂露提着雨宮寧寧走進來,把她丟在地毯上。
付羲看了看被鐐銬腳環與鎖鏈項圈釦住,動彈不得的雨宮寧寧,伸出了自己的手指。
“是她麼?”
董寅拳頭捏緊了,整個人身體都微微顫動,一言不發。
原本在外面等待的李陽春和聞人朱女得以進來一窺究竟,除月她們也一同站在了付羲身後。
氣氛宛如被封凍,天市垣港口遠處的燈火流轉透過半掩舷窗,斜斜地投射在銀河之星的地板上。
空氣彷彿凝固了,衆人目光注視到董寅的臉上,等待他的答覆。
不知過了多久,董寅沉悶地吐出一口濁氣,鬆開了拳頭,擡起茶盞,“付羲先生是怎麼發現的?”端起茶盞的手指,微微顫抖。
怎麼發現?
排除窮舉法!
付羲當然不會說,在心中一步一步掃除懷疑之後,剩下的嫌疑人就那麼幾個。
從‘本體’記憶畫面中看到董寅,而他又恰巧自首之後,付羲心裡就基本形成了這一套推論。
“二位可以先行離開了。”
付羲對李陽春和聞人朱女說道。
李陽春雖然很好奇,還想着留下來看熱鬧,但在付羲的逐客令之下,他還是隻能不情不願跟着聞人朱女離開。
很快,房間裡就只剩下相關責任人,氛圍變得更爲沉稠。
雨宮寧寧被機械鐐銬鎖死,動彈不得,試探了幾次都沒能從地毯上爬起來,最後也只能放棄,就這麼趴着。
付羲沒去看她,而是繼續對董寅說道:
“董寅大使,其實我們不算太熟,我對你也缺乏瞭解。只是之前稍微有那麼一點覺得,你的行爲過於魯莽,或者說小家子氣。”
“我與你並非同一勢力,算是個外人,出現刺客,算是你們‘太虛’的家事。就算李陽春真的是刺殺的製造者,你也應該以‘太虛’使團首席的身份將他抓起來審判,給我一個交代,而非像當時那樣子來提醒我。”
“只有在慌亂魯莽中,纔會做出不合時宜的決定。”付羲這麼總結說道,“本來我只是心存一些疑慮,直到你因爲想要保護釋放同伴而主動自首,其中甚至包括李陽春的時候,我纔得到現在的結論。”
董寅嘆了一口深長的氣,也不再掙扎,反而露出幾分落寞。
他全盤承認了付羲的推斷,顫顫巍巍放下用來掩飾內心震動的茶盞,緩緩說道:
“沒錯,董某是因一念之差,誣陷李陽春,差點釀成大錯。”
“想必對你而言,寧寧小姐有着特別的意義。”付羲朝雨宮寧寧投去一個目光。
董寅默然了那麼一剎,微微點頭:
“沒錯,雨宮委員長……”
“別說!”付羲伸手製止了他,輕鬆寫意笑道,“推理都到這裡了,不如就讓我說完,猜一猜寧寧小姐的真實身份。”
說着,他也不看兩人表情,自顧自用手指輕輕敲打桌面。
“十二年前,郗琅因爲發現太微帝君是‘僞神’而震驚到極致,以爲天塌下來,慌張中選擇了叛逃。”
“太虛是‘僞神’這件事,在你們這裡其實算不得多麼重要的秘密,她爲什麼會有那麼大反應?”付羲攤手,“太虛本人的引導固然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想必是另外有人給她灌輸了必須崇尚‘紫薇帝君’,篡位是褻瀆的想法。聖女這個職位,通常由紫薇殿禮官照顧和教導,在蔚藍星郗琅見到聞人朱女時的表現,也證明她對禮官很尊敬。”
“說起來容易混淆,接下來還是用A01稱呼吧。”
“在‘太虛’中,有A01的反對者,這些人根深蒂固就連她也無法根除殆盡。郗琅又是A01的‘女兒’,自然是個很重要的人物,或者說棋子。反對者肯定會派出關鍵人物去與她接觸,影響郗琅的觀念,讓她倒向他們。”
“當郗琅叛逃時,有一個人幫助了她。前任‘太虛’禮官——聞人春水。”
付羲回想起,在飛燕號那段記憶片段中,戴金色面具的豐腴女人。
“飛燕號因遭遇蜃景蟲洞而墜毀,郗琅逃脫,聞人春水香消玉殞。事後,郗琅和前任星際開拓聯盟委員長達成了合作,派出‘酆都號’遠航空間站來到星系邊緣。”
“最終‘酆都號’遠航空間站沒能達成雙方合作的目的,反而因意外墜毀,導致站內四百萬人死亡,變成嚴重事故。但想來,那個時候前任委員長就已經打撈到了飛燕號的殘骸,甚至找到聞人春水的屍體。”
付羲伸出手,把雨宮寧寧從地毯上扶了起來,讓她坐穩在椅上,然後纔看着她慢慢繼續說:
“蔚藍星有意識提取的技術,即便人死亡,可以保留人格數據與記憶數據。從那個時候起,聞人春水的人格就被保留了下來。”
“直到不久之前,蔚藍星出現了‘DNA轉碼克隆技術’和成熟的‘數據生命技術’,能將人格數據演化爲真正的數據生命,再轉化爲克隆人。叢雨重工的老爺子雨宮蓮也失去孫女和繼承人,叢雨重工又恰巧和持有這兩項技術的人關係不錯——於是雨宮寧寧小姐就誕生了。”
“雨宮寧寧小姐本該只是雨宮伊澄備份人格數據驗算出的複製體,可驗算過程中應該被加了料,多出了一份占主導地位的,聞人春水的人格數據。”
“因此……”
付羲輕嘆口氣,“我該叫你雨宮寧寧小姐,還是聞人春水女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