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沒猜錯，這裡曾是賽琳族對其尊崇神靈進行祭祀的聖地，現在卻一個人都沒有。”
付羲與夜清歡漫步在廣袤的沙原之上，四周隱約可見的石質巨人彷彿是過往的守望者，只在天宇的蒼青光輝灑落時，它們的影子纔會揭示出真身。
這些石質巨人在觸手可及之處，卻又遙不可及，它們佇立在‘微縮銀河’其他層級之中，留在原地的只是貼圖幻影。
所以整片沙原上，實際比想象的還要冷寂荒涼。
“有關‘雲上之神’的祭祀活動，在賽琳族中已經停滯很久了。”
夜清歡邊用手指玩弄自己微翹的捲髮，邊隨意地解釋道：：
“至少在我和他們達成合作之前，祭祀就已經停止。”
天空中蒼青色天體正在漸行漸遠，那些跪拜的石質巨人正在逐批消失。
猶如一座座山巒轟然倒塌，沙原變得平坦而荒涼，付羲看着眼前這震撼的景象，與夜清歡肩並肩站立。
“原因呢？”
“不清楚，我猜是一種信仰的絕望情緒。被‘雲上之神’拋棄後，賽琳一族在逐漸失望中認爲自己沒有資格再繼續進行祭祀。”
夜清歡搖搖頭，停頓一會兒後才繼續說道：
“後來，祭祀沙原就變成了賽琳族的墳場。”
“墳場？”
“你看見的這些石像，每一個都寓意着一個真實的賽琳族成員。他們整個種族已經滅絕，轉變爲數據體，這些石像就是他們的屍體。”
夜清歡解釋完，目光隨即投向遠方，又主動揭開另一個先前並未明說的問題。
即爲什麼要把會面地點定在這裡。
“我提出將會面地點定在‘雲上之神’的祭祀場，最初只是一次試探。這裡是賽琳族的神聖之地，縱有萬般藉口，七位長老都沒有理由同意將此處開放作爲我們這些異族之人肆意嬉戲的場所。”
她語氣很輕，手中捏起一把沙礫，任憑它們從指縫間輕輕流落：“長老們乾脆同意，就說明……”
“說明賽琳一族的長老們並不值得信任，他們已經與其他人重新達成合作，與你所有的對話都只是爲了誆騙。”
一道聲音遠遠插進兩人的對話中。
在天際的另一端，一個身着燕尾服的紳士從虛無中邁步走出，僅僅兩三步，便如閃現般跨越了整個沙原，來到離付羲與夜清歡僅幾米的地方。
接着，整個沙原、蒼青色的天體、石質巨人紛紛閃爍消逝，視線盡處，一道銀白色的光弧升騰而起，如同夜空中旋轉的燦爛銀輪，光弧環繞，周身微微顫動。在付羲與夜清歡的腳下，展開的則是深邃無邊的黑暗。
“下午好，兩位。”
紳士單手撫胸鞠躬，禮帽下的面容上沒有五官，顯然專門做了遮掩。
“不成熟的欺騙者有些時候就是這樣，爲了麻痹要欺騙的目標對其所有訴求一股腦答應，卻反而露出破綻。但我更想問問夜女士，您早已看穿了七位長老們背叛的端倪，爲何還一意孤行，踏入這個陷阱？”
付羲眯起眼睛，很快適應了全新環境的光線變化。
這裡並不是賽琳族祭祀與存放屍體的沙原，剛纔景象只是覆蓋在真實場景上的貼圖。
這裡是[微縮奇點]表面，下方就是那顆震撼人心的原初黑洞。
夜清歡曾經提到過，黑洞的視界面之下有一個更爲嚴密的囚牢，即使握有‘微縮銀河’的完全權限，也無法從那個囚牢中逃出。
面對紳士提出的問題，夜清歡只是嘆了口氣，又搖搖頭：
“大家都已經面對面站在一起談話，還是不願意開誠佈公嗎？佩德羅先生。”
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付羲與紳士皆是愣了下。
然而，紳士的反應來得更快，他輕笑着，手指輕撫向頸邊，僞裝的面孔在瞬間被剝去，露出了他真實的面目。
正是艾莉薇製造的天降猛男，商務部長佩德羅。
付羲雖然微感吃驚，但內心並未泛起大浪，那個藏在幕後的星神拓者是佩德羅，也在他的猜想範圍之內。
“我應該已經隱藏得足夠深了，夜女士如何知曉我的身份？”
身份被揭穿的佩德羅並沒有任何慌亂，反倒是沉穩地提出疑問。
付羲摩挲着下巴：“奎恩長老嗎？”
佩德羅頓時愣住，隨即，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原來如此，是我大意了。”
付羲從兩人寥寥幾句的對話中，洞察出了兩件事情。
首先，原本與夜清歡合作的七位賽琳族長老已經背叛，配合幕後之人將會面地點改造成對付他和夜清歡的陷阱；其次，夜清歡同時也策反了原本敵對的奎恩長老，並從他得到幕後之人的真實身份。
仔細想想，其實很合理。
相對於現在掌控‘微縮銀河’的七位長老，夜清歡與反叛者奎恩長老之間的利益還更爲一致。
夜氏需要[微縮屏障家園]充當‘綠洲視界’持續運營下去，而賽琳族七大長老卻希望集齊四大組件之後通過熵增進入‘永邃深夜’的熱寂狀態，等待‘雲上之神’重新注視他們。
這兩者的短期利益或許可以一致，然而長期的利益分歧從一開始便無法調和，合作也只能是暫時的。
奎恩作爲長老之中的反叛者，他的目標與其他七位長老完全背道而馳。他希望賽琳族能夠重回現實宇宙，這就必然需要阻止‘永邃深夜’的降臨，從而有了與夜清歡合作的共同利益基礎。
“看來，是我過於高估奎恩長老的底線。”
佩德羅平靜地笑着，毫無怒意。
“我也沒想到，那個隱藏在背後，劫走最後一個組件[微縮維度]的星神拓者，會是佩德羅先生。”
付羲嘆了口氣。
“這麼說來，艾倫那個倒黴蛋也是你殺的？”
也對，畢竟在第二次靈光天能源的例行董事會議上，艾倫可是三番兩次折辱佩德羅和艾莉薇製造。
原本他以爲憑佩德羅的大度和雅量，一笑了之也就過去了，沒想到這也是個記仇的主。
佩德羅的兩撇小鬍子揚起，回以他個客氣地微笑。
“讓付先生見笑，我只是想教會艾倫先生如何尊重他人。”
“佩德羅先生爲什麼會想選在‘綠洲視界’見面？”
付羲攤開手掌，語氣像在與商業夥伴對話。
“當然是，陷阱。”
佩德羅不以爲意地隨和解釋道：“現實中艾莉薇製造與付先生您相比硬實力差距太大，縱有百般安排也沒法杜絕您掀桌子；雖然虛擬世界同樣限制了我，但對您來說也是重大削弱。”
付羲若有所思點了點頭：“更何況，你還策反了站在夜氏這邊的七位賽琳族長老，無論最終在虛擬世界何處碰面，您都能配合長老們將會面地點改造成陷阱，爲自己爭取優勢。”
“將您與夜女士困在虛擬世界中，然後趁現實亂做一團的時候攫取‘微縮銀河’——計劃原本是這樣。”
佩德羅毫無遮攔地承認了，然後將目光定在了夜清歡身上。
那是輕佻又虛僞的目光，讓即便早已習慣各種商業場合，互相勾心鬥角虛以爲蛇的夜清歡都有些不太舒服。
因爲，那是看同類的眼神。
是劊子手與屠夫相見，彼此認出對方時眼神中才會有的惺惺相惜。
“您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既然已經看出七位長老們背叛的端倪，爲何還踏入陷阱中來？”
佩德羅朝她鍥而不捨追問道。
夜清歡不言不語，用手壓住自己側臉的髮絲，防止它們跳起舞來。
目光注視遠方，流淌着哀怨，就像懷春的女子一樣。
很快，佩德羅的臉上的從容慢慢消退，眼睛微微眯起。
這位一直以來都處之泰然的老紳士嘴角露出一個冰冷的微笑：“請君入甕嗎？”
“你將籌碼押注在奎恩長老身上，那又要怎麼樣讓他獨自一人去面對其他七位長老的討伐？”
佩德羅眼皮一挑，“原來如此，[微縮奇點]麼？借奎恩長老配合，將虛假的[微縮奇點]交予賽琳族，造成戰術欺騙，真正的[微縮奇點]交給奎恩長老本人，作爲此刻逆轉的後手。”
“計劃付先生的建議。”夜清歡看向付羲，“我只是小小優化一些而已。”
“不錯的計謀。”
佩德羅脫下頭頂的禮帽，心悅誠服說道。
“果然與兩位打交道，必須萬分小心。”
……
……
在真正的‘雲上之神’祭祀場中，奎恩長老矗立在自己屍體的頭頂。
在他周圍還有七具屍體，環繞成精準的半圓形，前方則是空無一物的天穹。
蒼青色天體依然撒下斑斕的光輝，光輝之下，已經有七個身影將他牢牢包圍住。
“到此爲止了奎恩。”
“我的同胞，神聖的刻鐘即將敲響。你已經太多次地干擾了賽琳的命運，現在，是時候糾正所有的錯誤了。”
“請放下手中的武器吧，奎恩。神會寬恕你的一切罪行，我們也會寬恕你。”
沉默縈繞。
天空中的長老們口誅筆伐，奎恩長老感覺到自己對[微縮維度]的操控力正在削弱，控制權限正在消退。
看起來，是佩德羅那邊已經意識到問題所在，收回了他所借予的[微縮維度]的使用權。
失去[微縮維度]的幫助，他的權限正在被七位長老無情地壓制。
作爲數據體，權限就是一切。
一旦沒有了權限，他將只能束手無策，眼睜睜地看着長老們喚出[微縮奇點]的牢籠，將他永久禁錮。
“理解我吧，奎恩。‘雲上之神’是賽琳的全部，我們必須爲自己的罪孽尋求救贖，讓造物主重新注視我們。”
大長老滿臉慈愛而悲痛，就像是即將獻出至高無上的犧牲。
在高空之上，黑洞已經顯露，莫大的吸引力把奎恩長老席捲着吸入其中。
奎恩眯起眼睛，嘴角上揚，掛起一絲嘲諷。
現在纔想着對他發難，不覺得已經太晚了嗎？
在[微縮奇點]的黑洞完全吞噬他之前，天空破裂開來，緊接如同漫天玻璃破碎。
七位長老都沒想到這一幕，不約而同愣在原地。
在這一瞬間，奎恩長老輕輕揮手，封存的[微縮奇點]悄然出現在他面前。
夜清歡給七位長老的[微縮奇點]只不過是贗品，真正的寶物早就交到他手裡！
在體內的[微縮維度]使用權完全消失前，奎恩長老啓動了[微縮奇點]，將前者完全吸納並關押其中。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微縮維度]直接脫離了佩德羅的掌控！
直到這一刻，七位長老才反應過來，面色皆是憤怒。
“奎恩，你到底想做什麼！”
“當然是‘救贖’，我親愛的同胞們。”
奎恩的聲音沙啞，他將真正的[微縮奇點]毫不猶豫地按在自己的胸口。
光芒瞬間爆發，奎恩的數據體幾乎瞬間消散。在那詭異的氣息中，他的身形開始重組，猶如星塵聚集成星球，漸漸成型。隨之而來的，是所有賽琳人都能感受到的強烈波動，那是他們的數據體感知到‘微縮銀河’發出的提示。
就在剛纔的那個瞬間，‘微縮銀河’四大組件已經徹底重組了！
而猝不及防之下，[微縮維度]與[微縮奇點]的權限都沒有落到七位長老手中。
“我們的文明，只是個任性沒有長大的頑皮熊孩子。躲在造物主庇佑之下，取得丁點進展就沾沾自喜、妄自尊大，即使踏遍了整個宇宙，也仍未曾經歷真正的風雨。”
“孩子總有一天要長大，可造物主離開後我們沒有想着獨立，而是哭泣打鬧，祈求他的歸來，希望再次躲在他的羽翼之下，永遠當個不願長大的孩子。”
奎恩長老的身軀被一袍虛白色的火焰所環繞，蒼青天體彷彿落在他手中，身形時而巨大無比，遮蔽天日，時而微小如塵。
“那是何等的可笑！哭鬧的熊孩子只會惹人生厭，所謂的‘永邃深夜’的救贖也只是你們一廂情願的想象！”
他已經化身成與‘微縮銀河’綁定的怪物，身體橫跨成百上千個層級。
“現在，我將站起來，引領賽琳族重新認識這個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