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之中總是一片死寂。
在絕大部分區域,星辰僅僅是點綴的背景光芒,只能見證漫漫的虛空與無垠的空無一物。甚至在類似‘赫拉克勒斯空洞’之類的宇宙空洞中,連背景光都將將消逝不見。
就好像墜入深海,世界陷入永恆靜謐。
而闖入深空死寂中的龐大艦隊就像深海中那些優雅游曳的鯨魚。
它們在黑暗裡悄無聲息前行,下潛!再下潛!
攪動波瀾,掀起浪濤,令深海中黑暗的捕食者們側目,唯恐避之不及。
現在,
艦隊正在勻速航行,與他們相同的航向的,還有兩顆看起來僅有米粒大小的彗星。
當然不是彗星太小,而是艦隊太大。
就如剛纔說過的那樣,它們是星海中游曳的巨鯨。
即使隔着上千萬公里的距離,也能清楚地看到艦隊飛船的形狀。
其中最大的家園艦看起來呈圓柱形,外圍環繞着天使光圈般的發光體圓環;在其更遠的外圍,則是兩艘錐形如鐵釘的雙子護衛艦,以及一艘水母狀輕盈蓬鬆的補給艦。
艦隊飛船都有着自己鮮明的風格,線條簡約而不樸素。
若拉近視角,便可看到艦體表面如神經簇般糾纏的發光線條,那似乎是供船體內部成員穿行的通道。
家園艦的圓柱體結構在靠近天使光圈的位置被分爲兩截,一顆體積莫約蔚藍星‘卯月’三分之二的巖質行星被圓柱體困在中間,就像被‘巨鯨’捕獲的食物,正在分解消化。
透過發光的舷窗,有人居高臨下注視着那顆巖質行星。
行星表面佈滿了坑坑窪窪的凹陷,有用的礦物被自動機器人開採後運往家園艦各處,多餘的部分則送往補給艦儲存。
剩下沒用斜長巖和玄武岩留在行星地殼上,等到採集殆盡,便會像食物殘渣一樣被家園艦丟掉。
突然,另一隻手從後方伸出,手中握着一個木塞的透明瓶子,裝滿灰色土壤。
“ALO-486號行星的表面土壤20克,編號P111,歸你了。”
來者是個年輕男人,看起來最多二十歲出頭,陽光而精壯,看起來爆發力十足。
而接過土壤的男人看起來就穩重許多,眼角皺紋表明他年紀要大上許多。
“謝謝。”
後者將裝滿土壤的透明瓶子舉高到眼前,他們穿着特殊的紡織布料製成的衣物,從質感上就顯露出與蔚藍星的明顯差別。
ALO-486號行星,就是指舷窗外正在被分解的那顆;編號P111,代表着它是太虛捕獲的第111個獵物。
“知道寅學長喜歡收集每顆‘資源星’的土壤作爲紀念,正好職務方便,我就替學長取來了,不知道學長是否滿意?”
“李陽春,你不必這樣做。”
“哪能啊!我們離Sol-III只剩0.6光年,到時候出訪的人就我、你、聞人學姐……再加一個靈能罐頭,寅學長職務最高,肯定是指揮者,咱這不是提前打好關係嘛!”
被叫做李陽春的年輕人憨厚笑着,撓了撓頭,絲毫沒有投機者那種市儈或奸詐的氣質。
反而讓人覺得他足夠真誠,真誠纔是必殺技!
另一位被李長春稱呼爲‘寅學長’的中年男人則顯得很淡然,一副超然世外的淡泊模樣,搖了搖頭:
“職務的高低不代表地位,也沒有管轄權,即便因我年長几分幸得臨場指揮,你我之間也是平等。”
“當然當然!”李陽春熱情地迴應,“天市垣中除了帝君老人家和那些靈能罐頭之外,所有人都是絕對平等的,能調用的資源完全一致,權力也完全一致。”
“不過東西我都拿來了,寅學長總不會不收吧?就當交個朋友也好。”
中年男人深深看了他一眼,終於點頭:
“禮物我董寅收下了,往後出訪蔚藍,迎回聖女時,還請多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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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關照,多多關照!”
李陽春燦爛笑着,抱拳作揖,讓氣質反倒更像練武術的練家子。
終於,舷窗外的行星被分解殆盡,艦體圓柱形外殼兩側固定用的巨大機械臂鬆開,這顆可憐的岩石星球就如同太空垃圾那般拋棄在半途中,開始了漫無目的的流浪生涯。
而鬆開巖質行星後,艦體兩半迅速合攏,旋轉扭緊化作一體。
這幅景象在渺小的個人面前不亞於山崩地裂,可李陽春和董寅彷彿都已經習慣這幅場面,渾不在意地談笑風生。
直到兩半艦體徹底合攏,腳底有微微的震顫傳來,才令兩人轉過頭去。
看着漸漸遠去的ALO-486,李陽春嘆了口氣,像是爲它的解脫而高興:
“這樣子,未來四十年‘太虛’都不用補充礦物,四十年內也不會有新的行星遭殃……寅學長還記得ALO-486是在哪裡捕獲的麼?”
“ALO-477行星系。”
董寅不假思索回答,“距離這裡大約有126光年,現在你擡頭往左上方看,那顆亮度一般的A型主序星就是ALO-477恆星。”
在舷窗外是一片星海,有的星星近有的星星遠,李陽春朝左上方望了好半天,都沒能從一連串閃爍的光點中分辨出董寅說的是哪一顆。
片刻之後,他就放棄了。
目光漫無目的散向黑暗之中,感嘆說道:“真遠啊!我還記得捕獲ALO-486時,它的主星是一顆水世界行星,行星環境把大量二氧化氮壓縮成了罕見的粉色液態,就像棒棒糖。不知它有生之年還有沒有機會飄回家去,和它的主星見面。”
“可能性不大。”
董寅掃興地開口,同樣望向那顆殘破巖質行星漸行漸遠的方向:
“它可能的命運,是在漫無目的漂流中不斷損失質量,變成流浪的矮行星,甚至小行星。許多億年之後被某顆其他天體捕獲,成爲後者質量的一部分,再也回不到最開始的位置。”
“就像我們一樣,嗯?”
李陽春微微一笑,無奈地攤了攤手。
董寅皺眉,隨即嚴肅的糾正道:“不一樣。”
“我們‘太虛’是旅行者文明,脫離了母星畫地爲牢的桎梏,能在更廣袤宇宙中的任意地點生存。將生命圈定在固定軌道的行星之中,是對文明前進道路的阻礙。眼前這片深空是比母星更大的家園,取之不盡……”
“取之不盡的資源將使我們快速脫離文明的脆弱階段,成爲更高級的組織形態。”
李陽春替他補充完那句話的後半段,隨即嘆了口氣:
“寅學長也不必照本宣科念教科書糾正我,那些內容我當然清楚。”
“可事實上是什麼呢?不過是另一種類的畫地爲牢罷了。”李陽春跺了跺腳,“我們自幼生活在這天市垣上,跨過一個又一個星域、走過一顆又一顆行星,在宇宙中漫無目的飄蕩…星艦和流浪行星有多大區別?”
“某種意義,還不如那些生活在開拓殖民星上,沾衣帶水的血親同胞。”
董寅眉頭皺得更緊了,在鼻樑上方顯現出一個深刻的川字形:
“你是定居派?真少見!”
“是吧!我也覺得”李陽春聳肩道,“太微帝君從不在‘太虛’上限制言論和思想的自由,所以我這樣大逆不道的定居派纔有生存空間。”
“我也想不通,那些靈能罐頭怎麼會選中我這種反賊出訪蔚藍星,就不怕我當場叛變?”
說到這裡時,他身後空氣的微震彷彿漣漪,一道聲音由遠及近。
“因爲你爲了那四千定額的額外物資配給,參加了太微宮武官考覈選拔,並獲得第一名。”
李陽春臉色微變,他口中的‘靈能罐頭’就這麼走到兩人身邊。
之所以說‘靈能罐頭’,是因爲來者身上套着一層薄膜狀的透明外殼,外殼是由無數細碎的矩形平面拼接組成,隨着使用者的每一動作流動改變外形。
在光的折射下,這層薄膜外殼偶爾會散射出七彩的反光。
而在薄膜外殼裡面,則是一團霧氣狀的東西,像是氣團,又像是光團,反正不是什麼正經玩意兒。
氣團顏色是橙色,模仿人類表現出軀幹和四肢,卻沒有頭,只在胸口位置有兩個亮點,似乎是眼睛。
“作爲太微宮首席武官,由帝君欽點參與此次出訪。五階適能者李陽春,你若有不願,可找帝君申訴。”
‘靈能罐頭’沒有任何情緒的聲調直接響在李陽春和董寅的腦海裡——它們沒有發聲器官,而是靠類似心靈感應的能力與人類對話。
“靠!誰讓你直接連接我的意識!”
李陽春直接炸毛了,臉色不太好看。
“作爲監管者,我有權連接除帝君與聖女外,任何太虛人的意識。另外請稱呼我的名字‘達加爾’或者‘背道者’。”
靈能罐頭如此迴應道。
放眼望去,被稱爲‘天市垣’的偌大飛船上,像這樣的靈能罐頭,還有許多個。
他們是太虛的監管者與執法者,據說是太微帝君擊敗某個異空間入侵者之後抓到的俘虜,被賜予‘背道者’之名,替帝君效力服務。
之前董寅和李陽春說過,太虛中‘帝君之下人人平等’,而且是絕對公平,就是靠這些靈能罐頭來保證。
除開充當帝君的忠誠爪牙外,背道者還是太虛的行政和服務機關。
太虛沒有人工智能系統或是仿生人,背道者替代了這些角色,而且能做得更好。
“那麼達加爾,你來找我們,是做什麼?”
董寅朝面前的靈能罐頭問道。
達加爾忠實回答道:“不久之後,太虛艦隊就將抵達Sol-III行星系。遵帝君律令,天市垣將駐紮於行星系柯伊伯帶外圍,三位使者可以先行前往‘屠肆官’登陸艦準備。聞人朱女禮官已經先行一步,現在由我來通知二位。”
董寅率先抱拳拱手:“多謝,我們這就前去準備。”
達加爾的聲音再度響起,如同虛空中的迴響:
“首席武官閣下,除去出訪外你還有一個額外任務,帝君侍女隴琳偷走了帝君的寶物,已經逃往蔚藍星。你被任命替帝君將其追回,務必審慎行事,不要驚動蔚藍星的居民。”
“啊!?”
李陽春的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拳頭,隨後他嘆了口氣,語氣無奈:
“好吧好吧,我去還不行嗎?事先聲明,我不保證完成任務啊!要是我到時候一不小心叛變了,肯定屬於不可抗力因素,讓帝君老人家別生氣!”
話音剛落,李陽春就像皮球一樣被無形力量猛地拍飛出去,砸在舷窗的玻璃上,呈現出一個滑稽的‘大’字形。
李陽春忙不迭從玻璃上把自己扣下來,站立如鬆,立正敬禮。
“謹遵帝君律令!”
“剛纔叛變什麼都是開玩笑的,我李陽春保證服從命令,完成任務,萬死不辭!”
“忠誠!!”
虛空中只傳出一聲慍怒的雷霆,化作一個簡單直接的字。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