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啦……
一片潮涌般熱烈的鼓掌聲。
雨宮寧寧端莊而優雅地走上階梯會議大廳的主席臺前，站定的身姿後展開了笑容，爲下午的會議做開場致辭。
這是新委員長上任後第一次履行職責與權力，臺下的與會者們顯然給到了足夠的尊重和麪子。熱烈的氣氛與莊重的儀式感交織，展現出一片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景象。
在主席臺側面不遠的會議桌後，付羲也隨着衆人輕輕鼓了兩下掌，然後放下手，面上沉靜，看不出什麼情緒。
夜清歡此刻也坐在他身邊，神色就要凝重許多，甚至眉頭都擰成一根繩。
“太虛艦隊已經進入Sol-III星系的奧爾特雲區域範圍，巡航速度爲百分之三光速，目的地是蔚藍星，你怎麼看？”
付羲的目光投向了會議大廳中的其他處，大多數人臉上都是刻意裝出的嚴肅，還有得體而做作的微笑。哪怕消息已經傳開，也沒有人會露出真實想法。
夜清歡也望着大廳內的那些人，斟酌着說明自己的想法：
“消息來的太遲了。星際開拓聯盟圍繞Sol-III星系構築的預警監測系統已經深入奧爾特雲區域深處，哪怕預警信息傳遞有幾個小時的延遲，聯盟也應該在很久之前就收到消息，而不是現在。太虛艦隊距離我們最近可能只有幾萬天文單位航程，這在‘宙域航空學’裡已經是一個非常危險的距離。”
“而且他們還在保持加速，沒有用量子通訊之類的手段提出正式拜訪和交易照會。這種情況，看起來就像…就像……”一旁的蒂露比劃了幾下，“就像是入侵。”
她下午說什麼也要跟着付羲坐到一起，一個人在旁聽席聽冗長的套話，實在是令人打瞌睡。
於是蒂露與除月換了個位置，除月代替她去靈光天能源的旁聽席位置上坐牢。
“入侵不至於，沒必要緊張過度。”付羲隨口安撫道，“對方作爲流浪者文明，艦隊常年在宇宙各種惡劣未知的環境中巡航探索，其飛船至少比蔚藍星目前這些主力戰艦有着上百年的技術領先。”
“從奧爾特雲到Sol-III星系恆星最多幾萬天文單位的距離，連蔚藍星都能在這個距離上對宇宙中飄蕩的單位發起精確攻擊，更何況太虛艦隊。要是入侵，攻擊早就已經落在我們頭上。”
一邊說着，他一邊轉頭望向此刻虛幻漂浮在會議桌前的小型星圖。星圖來自銀河之星的遠程投影，其數據準確度比蔚藍星的天文觀測樞更爲精準。
星圖上已經將迫近的太虛艦隊標註了出來，銀河之星的哨兵陣列甚至已經探測出‘太虛’的艦隊規模和艦體大小。
付羲意念一動，星圖很快就拉近放大，將圖像與分析顯現在上面。
“家園艦啊！”
他在心裡默默讚歎一句，誰不喜歡這種星際鉅艦呢？
家園艦是在星域母艦基礎上逐漸發展出來的星際艦船類型。
這樣的艦船內部構築了一個完整的生態和循環系統，其壯麗的內部空間不僅能容納一整個文明的生物繁衍棲息，甚至能夠維繫豐富的生物多樣性。
太虛艦隊的家園艦體積很顯然遠超一般星域母艦，巍峨的艦身幾乎堪比一顆中等質量的類地岩石行星。用卯月作爲參照單位，太虛家園艦總質量起碼是它的兩倍。
更大的質量意味着更龐大的人口規模，和家園艦艙內更多的戰鬥艦艇。
若只看艦艇噸位的數量級，整個蔚藍星巨企的太空力量加起來恐怕都不夠對方塞牙，難怪蒂露會產生被入侵的念頭。
甚至這種念頭，纔是在場絕大多數人心中的想法。
畢竟他們可沒有銀河之星，不像付羲這樣高枕無憂。
“問題的重點，其實不在於‘太虛’靠近蔚藍星，而在於雨宮寧寧是從何處得到的這個消息。”
付羲擡起頭，先看了夜清歡一眼：
“如果是有人將隱瞞的預警信息，那這個人的目的也就耐人尋味。”
夜清歡贊同地點點頭：“雨宮寧寧……果然那副純真樣子都是表面保護色，玩弄權勢的手段非常老練。”
雨宮寧寧趁着午間會議暫歇之際來到他們的休息室，以‘星系邊緣魔熵噴涌，可能改造宜居行星’爲理由拉攏付羲合作。又在離開之前用不經意的語氣透露出更重要的信息，顯然精心策劃過。
一旁的蒂露下意識開口：“她那副樣子原來是裝出來的嗎？來者不善啊！可是她的目的是什麼？”
付羲轉過頭，臉上倒是沒幾分波瀾，自信的笑笑：
“隨着太虛艦隊接近，越來越多的友商會收到消息，這情況瞞不住人，現在估計已經有不少人心思活絡起來。關於雨宮寧寧的目的，一時半會兒恐怕很難得出什麼結論。”
“不過我們也不能幹等着，調查和接觸也要着手展開——按我們自己的節奏來，不要被牽着鼻子走。況且還沒察覺到麼？現在的氛圍已經把矛頭直接指向了兩個人，背後不管是誰，想要搞的事情恐怕不小。”
“你是說？”夜清歡下意識地發出一聲疑問。
付羲朝她點了點頭，隨即收起面前的星圖投影，不再關注。
矛頭所指向的兩個人，一個是上任委員長，他的父親付道一。
雨宮寧寧今天才接任委員長，而太虛很顯然不是今天才進入奧爾特雲區域，在此之前最有權力把預警消息壓下去的人當然就是付道一。
而矛頭所指向的另一個人，則是今天才在大會上出醜，被仿生人侍從連人帶椅子架出去的‘太虛聖女’，郗琅。
或者說付道一隻是個幌子，郗琅纔是關鍵。
大家都不清楚內幕，都懷着可能和蒂露一樣的‘被入侵’焦慮。
這種時候，他們自然會向最有可能知道事情輪廓的人求證，而求證態度……顯然不會太友好。
“看來我們下午的議題投票過程，很可能不太順利，清歡。”
付羲這麼向夜清歡說道，
“要做好翻臉的準備。”
……
……
就如他所料到的那樣，接下來的事情便如同墜入滑坡，滑向了最糟糕的一種發展方向。
能拿到星際開拓聯盟大會上表決的議題不多，其中大多數都是由聯盟委員代表自身背後巨企提出的，與利益相關議題。比如敲定行業標準、制定行業准入門檻，以及修改某些被視爲“過時”的法律條文等等。
這些內容大家都心照不宣，甚至背地早就做好了利益交換，因此會議上也迅速地連續通過。
只有在雨宮寧寧公佈關於星系邊緣魔熵噴發，[無量天]可能被改造成爲宜居行星的時候，才第一次爆發相對激烈的爭論。
衆人花了好長時間，才勉強達成一個臨時意向協定，成立[無量天]開發署，共同勘探，共同開發云云。
到此爲止，都還看起來與郗琅毫無關係。
“最後一個議題。”雨宮寧寧的清朗聲音在主席臺上響起，悅耳而鏗鏘有力，“由夜氏銀行提出，豁免聯盟特邀觀察員，郗琅如今遭到的四十六項指控，停止監禁與人身控制。”
話音未落，夜清歡身體倏然一震，忍不住身體前傾認真起來。
在階梯會議大廳的側邊門扉轟然洞開，上午才被連人帶椅子架出去的郗琅，此刻又被連人帶椅子架了回來。
作爲當事人，她當然要在現場。
郗琅的樣子看起來有些狼狽，白嫩的小臉上氣呼呼的，環視一圈後又朝夜清歡這邊看了一眼。
夜清歡對她回以一個安心的眼神。
雨宮寧寧公事公辦地請郗琅入座，隨即才繼續開口往下說：
“郗琅大使代表人類同胞‘太虛艦隊’，十二年前被指控反人類罪、侵害人類共同財產罪的四十六項罪名。因其身份，並沒有進行宣判和處罰，只是採用了溫和的行動限制手段，盡最大努力保護其人身安全。”
“夜氏銀行認爲，這些指控是沒有依據的污衊，並提出論證由聯盟委員會表決，處理歷史遺留問題。”
她照本宣科唸完了發言稿上的內容，美眸一盼說道：
“在表決前，諸位委員還有質詢權力。”
這些都是常規流程，說明議題之後由其他委員來提問，而議題發起者則解惑。
大多都是走個過場，三兩問題之後就進入表決，表決結果通常早已註定。
而此刻因爲太虛艦隊的接近，場上響起一陣騷動。
雨宮寧寧話音剛落，一位敦厚穩重的中年女性代表就推了推鼻尖上的眼鏡，清冽開口說道：
“四十六項罪名？能具體說明麼？”
那是源家集團的委員，看起來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
付羲眉頭都沒擡，源家集團是一家化工巨企，靠化纖產品、油料溶劑之類的產品發家，曾是靈光天能源最緊密的合作伙伴之一。
後來嘛，當然是‘良禽擇木而棲’換了合作伙伴，與米德加海業打得火熱。
“當然可以。”雨宮寧寧點了點頭，說，“諸位可以通過桌面自帶的投影瀏覽卷宗，此爲保密資料，請不要隨意外泄。”
隨後，她的聲音略帶回響地繼續道：“十二年前，郗琅大使來到蔚藍星沒多久後，便與星際開拓聯盟合作，提出了一份宇宙資源開發草案。”
“開發過程中，因急功近利和管理不善，導致了‘酆都’號遠航空間站解體和爆炸，導致站內總計四百二十二萬人在這場悲劇中喪生。僅有包括郗琅大使在內的兩人倖存。”
“事故發生後，星際開拓聯盟組成調查專案組展開了深入調查，確定郗琅大使的主要責任，並於三個月後進行宣判。由於郗琅大使身份特殊，聯盟當局並未按照律法處罰，只是判處了監禁，年限爲97年。”
這大概也是夜清歡第一次瞭解到事情的內幕，整個人都幾乎扎進卷宗資料中。
而米德加海業的委員，似乎是艾倫叔父的艾汀仿若隨意地問道：
“看起來是很嚴重的事故，郗琅大使是怎麼倖存下來的？”
雨宮寧寧聲音沉着回答：
“當時斯卡因·施愛羅德還是星際開拓聯盟武官，他擔任了郗琅大使的護衛，也是剛纔提到的，事故中另一位倖存者。”
此話一說，在場的衆人就再無疑惑。
畢竟斯卡因是公認的蔚藍星第一強者，有他做保鏢，倖存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蒂露則在付羲身邊發出一小聲驚呼：“都連起來了！”
“如果是斯卡因老師的話，就能解釋這個小姑娘爲什麼會加入‘皇帝’。我記得姐姐說過，我還沒出生之前斯卡因老師就已經是‘皇帝’幹部，恐怕是他拉攏了郗琅。”
從邏輯上是說得通的，很合理。
只不過斯卡因如今已經不在人世，真正的真相如何，只能從郗琅本人口中得知。
付羲眼皮微擡，朝席位上等待判決的小蘿莉望去。
郗琅此刻低着頭，捏緊了小小的拳頭，可似乎並未對剛纔那些指控有異議，而是一種默認的姿態。
也就是說，她真的導致了四百二十二萬人死亡？
付羲手上敲擊的動作停了停，那可是個了不得的天文數字！被指控反人類罪一點也不誇張。
夜清歡此時擡起頭，對他說道：
“付羲，有蹊蹺。”
“嗯？”
付羲扭過頭去，雙眼與她相視，就聽見夜清歡聲音嚴肅的說：
“卷宗裡隱瞞了所謂‘宇宙資源開發草案’的具體內容，而且到最終宣判，也沒有說明導致‘酆都’號遠航空間站爆炸的原因。”
“不出所料。”
付羲此時仍然安穩，平靜地回答：“不是雨宮寧寧刻意掩飾，而是卷宗中從那個時候就已經把關鍵信息抹去，不讓外人知曉。”
這是很常見的做法，要是所有東西都能事無鉅細記錄在案，還要那麼多隱瞞算計做什麼？
“‘酆都’號遠航空間站爆炸發生在哪裡？”他問道。
夜清歡聞言短暫地低頭重新審視了一眼卷宗，隨即回答：
“Sol-III星系外圍，柯伊伯帶附近。”
付羲猛然自昏沉中睜開眼睛，渾身一震。
又是柯伊伯帶？
異常魔熵噴發在柯伊伯帶；‘酆都’號遠航空間站爆炸發生在柯伊伯帶；他的父親付道一和姐姐付紅纓也去了柯伊伯帶……甚至那段‘本體’大腦神經中提取的記憶片段，也是柯伊伯帶！
柯伊伯帶附近，到底有什麼？
付羲不禁揉了揉眉心。十二年前，星際開拓聯盟的委員長還是付道一。
郗琅的事和他脫不開干係。
甚至他瞞着所有人正在進行的謀劃，正是十二年前‘宇宙資源開發草案’的後續。
‘到底再做什麼啊！’
他敲了敲手指，內心疑雲重重，這下又多了一個不得不豁免小蘿莉郗琅的理由。
恐怕只有從她口中，才能窺得事件真實面貌的只鱗片爪。
就在此時，主席臺上的雨宮寧寧打斷了會議大廳中的衆人，輕盈地朗聲說道：
“問詢時間即將結束，各位委員還有別的問題麼？”
她說完之後，米德加海業的艾汀忽地大笑起來：
“荒唐！”
“一個造成四百萬人死亡的罪人，居然以‘證據不清晰’爲理由認爲是污衊，要求豁免，這是何等的荒唐！”
“歷史不容踐踏，星際開拓聯盟的律法也不是玩笑！我提議，駁回這份提案！”
付羲衝夜清歡毫不意外地嘆口氣，攤手道：
“我就說吧，事情不會那麼順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