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沒得選。”
雨宮寧寧用真摯而坦誠的語調開口說,“聞人春水已經死了,只剩下從一具屍體裡提取出來的人格數據。被複活也好,變成現在的模樣也好,實際上根本沒有人問過我的意見。”
銀河之星的艦橋樞紐,這裡是一個非常寬敞,挑高接近三十米的巨型大廳,視野極佳。
除月懷裡抱着一隻小貓咪,夜清歡在她身邊伸出手來,正細緻地撫摸過那擬真的絨毛。
她們正對着雨宮寧寧,不過二者起碼隔着七八米遠,顯然沒有參與話題。一套呈凹形的酒紅色真皮沙發將大片空間圍起來,佔據了大廳中央。
反而是付紅纓和蒂露一左一右距離雨宮寧寧更近。
瑪姬也在旁邊,看熱鬧不嫌事大。
“意思是,你其實才是被牽連的受害者?”
付紅纓瞪眼,突然被諾亞和付羲排除在外,讓她有些生氣,於是來拷打雨宮寧寧。
“我承認也有一些我的自身原因。”雨宮寧寧誠懇道,就像正在老師面前檢討的的學生,“但身不由己,就是這樣。從我記事開始,我就從來不是獨立的個體,而是被打上標籤的工具。”
她掰着手指盤點道:“董寅把我當幻想對象;家長們把我當控制聖女的棋子;死了不得解脫,又被付小姐您的父親控制,當做一支暗箭。”
雨宮寧寧嘆口氣,“說起來都不怪我,我從未想過會發生這麼多變故。從立場上來看,我對你們而言也是盟友。”
“也就是說,從我們還在蔚藍星第一次見面開始,你其實就沒有惡意和算計?”
聲音由遠及近,艦橋連接處的艙門朝兩側敞開。
在凹形沙發上端坐的衆人注意力旋即被吸引過去。
還在說話的幾人也短暫暫停轉過頭,雨宮寧寧看來者表情微妙。
付羲走進來的時候,沒有露出什麼特別的情緒。他大步流星,郗琅與隴琳跟在他後面。
“老闆!”
蒂露馬上站起來,走上前幾步迎接,若有所指地問:“已經結束了麼?”
付羲看着她點點頭,“情況我都已經瞭解了。”說着轉向雨宮寧寧,“很幸運,從諾亞口裡說出來的東西救了伱一命,我暫時不會對你做什麼。”
雨宮寧寧終於放下心來,輕撫胸口長舒一口氣。
“謝謝付君。”
“但是,不代表事情就此了結,你還有其他事情要交代。”
付羲走到凹狀沙發面前,瑪姬殷勤地往旁邊挪了挪位置,請他坐下。
郗琅也近到跟前,猶豫那麼剎那,選擇稍微坐遠一些,挨着瑪姬後面。
她看雨宮寧寧的眼神無比複雜,付羲已經對她說過雨宮寧寧的真實身份,以及她一廂情願‘逃亡’背後的算計。
如果聞人春水是工具,那她郗琅就只是棋子。
若沒有付羲主動解答,恐怕至死都會被瞞在鼓裡。
雨宮寧寧正襟危坐,微笑點頭道:“請付君隨意提問,到現在寧寧已經什麼值得隱瞞的事情。”
“正經點!別發嬌!”
蒂露瞪她一眼,後者立馬又收斂了姿態。
付羲目光銳利地問:“你是怎麼變成雨宮寧寧的?”
雨宮蓮也不是蠢人,付道一把克隆出來的‘孫女’交還給他之後,肯定會歷經各種細緻入微的審查,任何異常都會讓他毫不猶豫放棄這個克隆孫女。
不管用什麼手段,雨宮寧寧肯定獲取了雨宮蓮也的信任。
雨宮寧寧當然也知道他真正在問什麼,也爽快地開口回答道:
“認知篡改。”
“什麼意思?”付羲追問。
雨宮寧寧兩手一攤,開始解釋,“就是字面意思。在我再次獲得生命時,令尊使用手段篡改了爺爺的認知,從而讓他毫不費力就接納了我。至於具體的操作方法,我只是個外人。”
只是外人,所以不知道。
很直接的回答。
這倒是符合付羲現如今的猜測。
付道一既然見過‘紫薇帝君’,甚至能請求他出手修改宇宙規則,自身當然也應該有一些超出常理,只有‘星神之禮’纔有的手段。
他念頭轉了兩圈,沉思片刻又繼續發問:
“既然你是他的合作對象,又怎麼會在此前星際開拓聯盟的大會上干擾我?”
在那次大會上,雨宮寧寧授意其他友商干涉境界線同盟對郗琅提出的豁免案,到最後幾乎要讓他撕破臉皮才逼退其他友商。
“當然是,想要逼付君出局。”雨宮寧寧無奈翻個白眼,“在最初的計劃裡,其實並沒有付君你的位置。”
她緩神出神,緊接着娓娓道來:
“與你推測的相同,我在飛燕號墜毀時就死了,只剩下一具在真空中飄蕩的脫水屍體和腦子裡乾癟的人體結構,被提取人格數據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培育數據生命的虛擬空間裡,見到的第一個活人,就是令尊付道一。”
“他給了我兩種選擇:合作,爲他效命;或者被永遠刪除……實際就是沒有選擇。我同意爲他工作,成爲棋子,一柄面對‘太虛’的利刃。”
“作爲臣服的獎勵,我混合了一份其它的人格數據片段,得以完成數據生命的轉變,被克隆復活。”她伸出一根藕白的手指,輕輕指向自己的面容。
“雨宮寧寧,不是聞人春水。她是兩個人格的混合,全新的個體,就像奪舍另一個人後知曉她的全部的人生一樣,感覺很奇妙。”
講述中,雨宮寧寧察覺到自己似乎扯遠,又輕咳一聲將話題拉回來,“在最初的計劃裡,沒有付君你的位置,將由我成爲星際開拓聯盟委員長,憑這個身份去面對‘太虛’的所有人。”
“可‘太虛’的‘背道者’能輕易看穿你的身份。”付紅纓質疑道。
雨宮寧寧奇怪看她一眼,“那不是更好麼?”
不是更好麼?
付羲呼吸一窒,頓時明白了她口中‘計劃’的原貌。
若沒有他在星際開拓聯盟大會時橫插一腳,郗琅會成爲雨宮寧寧的媒介,讓她以星際開拓聯盟委員長這個身份見到太虛。
不管是達成合作還是分潤收穫,明面上那個人都應該是她纔對。
與此同時,太虛的家長們會發現她就是聞人春水,從而欣喜若狂,抓住這個不可多求的‘反對’太虛的機會,從中作梗。
家長們就在不知情狀況下成爲了雨宮寧寧和付道一的助力,在‘紫薇垣’中幫她對抗太虛。
若最終沒能取勝,付道一再現身用出後手;若僥倖贏得神物,付道一就直接摘果子。
從謀算的角度來看,這是最省時省力的佈局,他願稱之爲高效。
——但付羲的出現打亂了這看似精妙絕倫的計劃!
首先在星際開拓聯盟大會上,郗琅落入了他的手裡,雨宮寧寧爲了找補不得不向他提出所謂共同開發[無量天]的‘合作’,試圖重新獲得與郗琅的接觸機會。
緊接着是隴琳,隴琳到來時雨宮寧寧假扮成他,想要隴琳手中郗琅的契燈。
這實際做了兩種打算。
若拿到契燈,也就是進入‘紫薇垣’的一半鑰匙,雨宮寧寧就有了足夠的籌碼,重新掌握主動權;若沒有拿到契燈,那付羲也能在‘太虛’的三人組之前關注到隴琳。
事情向後一種情況發展,這時候再想讓付羲出局已經不可能。
雨宮寧寧只得由明轉暗,試圖繼續隱瞞身份作爲策應,在‘紫薇垣’關鍵爭奪中再出場,成爲影響勝利天平的奇兵。
可還沒等到時機來臨,家長們就等不及,沒有提前通知她就發動刺殺,一下又讓雨宮寧寧把心懸到嗓子眼。
好在過程雖然忐忑,但現在說出來,就要輕鬆多了。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
雨宮寧寧彎腰行禮,“我要說的解釋都說完了,付君。”
付羲輕聲應和一句,再無疑惑。
僅存剩下的問題就只有:付道一留下的後手是什麼?
雨宮寧寧不可能知道,諾亞剛纔沒說,也就代表付道一還不準備告訴他。
深呼吸一口氣,付羲也明白事情爲什麼會發展成這樣。
——因爲他對星神的研究和了解太快了!
付道一離開蔚藍星到柯伊伯帶的遠星空間站之前,靈光天能源的瓜分還未開始,境界線商業同盟尚不見蹤影,更不要說通過賽琳一族瞭解‘雲上之神’,親自進入‘雲上之神’的星神禮讚。
在此之前,他對星神還在只是一知半解,屬於只聞其聲不見其形。若沒有夜清歡,星際開拓聯盟大會前郗琅的求助就不會到他這裡,大會上付羲可能更多會選擇當個看客甚至支持叢雨重工。
機緣巧合了屬於是。
“等等!”付紅纓叫喊起來,“可老頭兒要那什麼‘紫薇垣’裡的神物幹啥?”
她彷彿纔想起來,轉向付羲追問:
“弟弟,剛纔通訊你和諾亞都說了些什麼?”
付羲的目光滑過她,未立刻開口做言答。
出於對付紅纓的瞭解,付道一和諾亞把真相瞞着她的做法絕對是正確的。
付紅纓當了幾十年仿生人,甚至比付羲從出生到現在的年齡還要長,她一直在調節自己心態,想要表現的和常人一樣。
——可越是調節,就代表她越是清楚活人與仿生人的區別。
外表的大大咧咧並不能掩蓋內心的纖弱,在其他事情上她或許很堅強,唯有關於生死,是決計不能被觸碰到的滑梯。
說起來有點剛愎自用,但隱瞞真相,是在爲她好。
付羲難道因爲眼前這個付紅纓是克隆重生體,就認爲她是假貨麼?
他對生死與真假分不到那麼清楚。
真與假對他而言並不重要,人與人之間情感的連接,是超越真假的東西。
眼前這個人既然真心實意把他當親人,那付羲也會同等迴應,無論她以哪種方式。
剛纔通訊裡諾亞其實透露了很重要的信息:星神確實可以根據心情隨意修改世界規則,但類似作弊的修改終有一天會被修正,以維持宇宙存在的穩定。
爲了讓付紅纓真正活下去,他只有配合付道一的行動,別無選擇。
“諾亞把父親的目標轉述給我。”
付羲稍作思索,隨意地開口解釋道:“接下來,我會遵照父親的期望,以及自己的想法,進入‘紫薇垣’去拿那件神物。”
“不過,在此之前,還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做。”
他轉過頭,擡起眼來望向雨宮寧寧,“你知不知道那些家長們的真實身份?”
雨宮寧寧一愣,隨即點頭接搖頭,“只知道很少一部分。”
他皺眉,又扭頭對瑪姬說:“幫我去碼頭請那位太微宮武官駱其清,告訴他通知太微帝君,接下來天市垣將會發生一些小爆炸,但不影響我們之間的合作。”
瑪姬眉頭一挑,隨即嘴角柔和地翹起,“報這種心思麼?老闆還真實小肚雞腸,交給我吧。”
付羲無視了她的調侃,又望向蒂露,“蒂露你帶雨宮寧寧去追董寅,告訴他用家長們的身份資料,換雨宮寧寧活下去……在此之前先給她一槍,免得被董寅認爲剛纔我們在戲耍他。”
“啊?”雨宮寧寧瞪大眼睛。
蒂露立馬站起來,點了點頭,“我明白了!老闆!”
她們急匆匆沿着艦橋走出去,付羲才深呼一口氣,目光微凝露出決意。
太虛也罷,付道一和諾亞也罷,既然能說清楚緣由被他認可,那合作與幫助自無不可。
只有那些家長們。
素未謀面卻又想要殺他,也太不把‘太虛’真正的統治者當做一回事。
既然,太虛說她沒法面面俱到管理偌大一個天市垣,那他就幫幫忙,拔除一些暗創膿瘡。
他相信,太虛理應不會拒絕這番好意。
……
……
天市垣的夜晚與自然星球不同,只是人工調節光度變爲不那麼刺眼的微光,就如明月皎潔高懸時候投落到大地上的銀輝。
與玫瑰城夜晚蠢蠢欲動的狂熱天差地遠,夜幕降臨之後,整個家園艦便寂靜一片。
太虛人嚴守着每日的八小時工作時間,絕不少一分鐘,也絕不多一分鐘。
在絕對平等的明面上,這些規章制度被堅決落實下去,也成爲虛幻流浪文明中,普通人最後的福利保障。
從港口離開,走過繁華的商業街道,很快就是一整片完全相同的連綿住宅區,它們的造型如出一轍——除了統治者外,所有太虛人的居住條件都相同。
哪怕是董寅也住在同樣的住宅裡,那些‘高高在上’的家長們還要隱藏身份,那麼就不可免俗。
幾個中年男人聚在某一家裡,在窗臺邊各自或站或坐,舉杯暢飲,他們的談笑聲自然而然地飄出,就像一場普通的聚會。
轟!
忽然一聲轟鳴的爆炸從住宅區遠處傳來,他們舉目眺去,議論紛紛。
“出了什麼事?”
說話者穿着‘太虛’風格的長衫,胸口還掛着工作名牌,是學令館下屬研究機構的科研學者。
“爆炸?天市垣怎麼會發生爆炸?難道是線路老化?”
“是仲孫公素家那邊,他出事了!”
另一人沉聲指出道。
“是誰在天市垣對他動手?難道是太微宮?”
“給我們在太微宮的武官撥通訊,如果是那女人發瘋,我們要儘快轉移銷燬證據,與仲孫公素切割。”
話音剛落,立馬有人行動起來,走進屋內。
長衫男子肅然,“讓‘背道者’給所有家長們發通知,現在就行動起來。”
“不至於吧?現在情況還不清楚,貿然銷燬那些東西對我們也是巨大損失。”有另一個參與聚會的青年人質疑道。
“再怎麼警惕也不爲過!”長衫男子迅速解答,“在我們沒有力量對付那個女人之前,必須蟄伏,不能有任何閃失。”
“好吧,我知道了……”
“通訊接通沒有?情況如何?”
長衫男子轉向屋內。
裡面沒有開燈,已經是漆黑一片,彷彿黑暗大口,將剛纔走進去的人吞吃了。
他皺眉,往前邁兩步正好走到陽臺門口。
忽然間,爆炸發生了!
洶涌的火焰從屋內滾滾而來,揚起沖天的火柱與濃煙。
在火焰出現的前一刻,陽臺上這些人並沒有反應過來,幾乎連哀嚎都沒有就在高溫下化作焦炭。
不遠的樓頂。
付紅纓的修長身影佇立,宛如月下蝙蝠,冷漠地看着這一切,手心緊握成拳。
“那麼喜歡爆炸,結果自己卻沒有心理準備麼?”她低聲喃喃,“我還以爲會有漏網之魚逃脫,能讓我好好活動筋骨,沒意思。”
“這是最後一窩了吧?”瑪姬就在旁邊微微笑看着蘑菇雲升起,“我還以爲你會找顆彗星砸臉。”
“是有這個打算。”
付紅纓收回目光輕輕嘆息,“可惜這些廢物連爆炸都逃不掉。”
在‘屠肆官’號上的爆炸與彗星,當時他們什麼樣的手法,此刻就原樣奉還。沒想到居然一個能逃掉的人都沒有,這讓付紅纓很不爽。
因爲側面印證了,只會背後耍小手段的,都是廢物。
她現在也是活人,胸中自然也積累的怒意和怨氣。
煙塵散開之時,通訊的個人終端響起。
“結束了,就回來吧,本來就只是小插曲。”付羲聲音出現。
“知道了。”
付紅纓簡潔地迴應一句後掛斷,轉身與瑪姬並肩,二者身形如煙般漸漸淡去,共同消失於空中。
不多時,天市垣的消防與滅火應急機制啓動,急促的短笛從遠處響起,叫嚷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