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亂的戲碼戛然而止,諸般喧囂通通停滯。
那枚被當做袖劍使用的玉符靜靜地躺在面前,宛如一塊禁忌之物,在場衆人無一發出聲音。
隴琳的到來似乎在這一剎那變得微不足道,她還死死抓着郗琅的手,咬緊嘴脣蹙眉糾結。
那份對郗琅的情感成爲被利用的工具,讓她成爲一個信使,在合適的時機把封存有‘紫薇垣’一半鑰匙的玉符送到付羲手中。
付羲沉吟着,目光深沉而短暫地停留在外貌完全相同的兩人身上。
隴琳對郗琅的眷戀來自何處?
她明明知曉自身只是一份‘備份’,是防止郗琅失控的保險機制,可即便如此還是對後者保留超出尋常的信任與關懷。
隴琳與郗琅不同,她和其他‘太虛’的人一樣是完全人造基因的個體。或許從她出生之前,這份眷戀就被寫入了基因序列深處,成爲她的天性和本能。
只有這樣,或許才能解釋,爲什麼她在‘太虛’與郗琅之間的選擇上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甚至背離太微帝君。
而郗琅來到蔚藍星,也變成了一件被刻意精心安排好的事情。
如果說玉符是一張邀請函,那麼太微帝君在‘寫’好這份邀請函之前,要怎麼才能確定付羲是它的接收者?又如何保證邀請函能準確送入他的手中?
不,不用,付羲搖搖頭轉換思路。
邀請函的精妙之處在於,只有落在正確的人手上,才能看懂其真正的含義。
若不是付羲,而是蔚藍星上其他任意的人。
他們可能看出其中封存的光點是‘星神之禮’,卻絕無法知曉如此多有關星神的內幕。
無論‘星神禮讚’、‘質量鎖’還是‘鑰匙’,整個宇宙中,能恰巧知曉那麼多事情的人不說絕無僅有,也稱得上寥寥無幾。
能看出玉符是邀請函的人,會有很大概率就是太微帝君想要邀請的人。
哪怕巧合中的巧合,意外中的意外——收件人出錯了怎麼辦呢?
還有最後一道保險,
拿到邀請函的人會只有去見太微帝君這一個選擇,屆時她會親自確認收件者的身份。
道理很簡單,冷靜下來分析之後就會發現並無太多精妙與神秘之處。
只是一開始給予衆人的震撼太過強烈,讓人產生了錯覺,認爲郗琅和隴琳,她們三百多年的人生從一開始就是被精心安排好的,無論本身是否願意,在太微帝君的引導之下,她們還是走在完成自身使命的道路上。
付羲嘖嘖稱讚,果然作爲‘太虛’的統治者,太微帝君除開其神秘與神聖之外,本身還是要有點權術手腕才行。
從此反推回去,回到郗琅身上,她的存在其實就可以解釋。
身爲‘僞神’的太微帝君想找‘真星神’紫薇帝君遺留的‘星神禮讚’,完成升格成爲真正的星神,但她並不清楚‘紫薇垣’位置在何處。
她因此通過某種手段,製造了郗琅這個‘女兒’,讓郗琅成爲承載‘紫薇垣’鑰匙的星神宿體,並引導她對紫薇帝君產生極致的虔誠。
等合適的時機來臨,命運的鐘聲敲響,太微帝君再故意露出破綻,讓郗琅得知她其實是僭越的‘僞神’。
十二年前的故事就那麼理所應當的發生:郗琅從自身的‘星神之禮’中得到啓示,知曉了蔚藍星所在的Sol-III星系就是‘紫薇垣’所在的啓示之地。
在太微帝君的刻意放縱下,郗琅與前任‘太虛’女官聞人春水一道乘飛燕號逃亡。
最終飛燕號遭遇蜃景蟲洞墜毀,墜落星際,只有郗琅倖存。
或許到這裡爲止,太微帝君都還完全不清楚郗琅的逃亡目的地——直到郗琅到達蔚藍星之後,認識了付道一。
付道一摸清郗琅的底細之後,以星際開拓聯盟委員長的身份,推動了一份星際資源開放草案,好讓‘酆都’號遠航空間站能前往星系邊緣的柯伊伯帶。
最終結果是,空間站墜毀,四百萬人喪生。
罪名被推到郗琅頭上,讓她在蔚藍星毫無建樹被軟禁十二年。
深空之中航行的‘太虛’艦隊,也因‘酆都’號遠航空間站的失事,確認了郗琅逃亡的最終目的地,Sol-III星系蔚藍星。
如果暫時刨除付道一在事情中扮演的角色,以及他想要達成的最終目的,整件事情的邏輯已經完全成立。
再往後的話,就是近期所發生的事情。
‘太虛’來到星系邊緣停靠,付道一早早等候,雙方已經有過會談,並可能達成了某種交易。
隴琳在太微帝君的引導暗示中,自身不知情就拿着邀請函潛逃到蔚藍星,尋找郗琅企圖給她提供幫助。
所謂契燈,最開始只是一份保險機制。
太微帝君需要郗琅替她找到‘紫薇垣’,卻不希望看見‘星神禮讚’被提前打開,因此纔會將‘鑰匙’切分一半留在手中當做保險。
她的想法本來可能更直接,直接找到郗琅之後帶回就好。
但興許是與付道一會面中察覺到某些威脅,亦或者雙方達成了某些交易內容。
總之‘太虛’放棄了繼續前進深入星系與星際開拓聯盟爆發衝突,反而選擇投送邀請函這種委婉的方式。
——太微帝君根本不可能知道,在小小蔚藍星之上會有付羲這種疑似‘紫薇帝君’的存在,否則絕不會是像現在這樣淡定,只派出三個使者那麼簡單。
邀請函實際上是送給郗琅,以及郗琅身後,可能知曉真相的‘盟友’。
客廳中還是一片悄然的靜謐,付羲不說話,其他人自然也不會打斷他沉思的過程。
隴琳隱隱地展露出不安的神色,在她身邊的郗琅伸出手,溫柔地試圖安慰她,儘管後者也難掩自己微微的顫抖。
隨着手指平靜而有力的敲動節奏,事情一點一點清晰起來,付羲反而眉頭越鎖越緊。
也就是說,現在的局面其實是在付道一的安排與算計之中麼?他也是這份算計的其中一部分。
作爲家人,作爲繼承者,作爲父子……有什麼事情,付道一不能當面與他說明,非要採用這種看起來很危險的手段?
還是說,這是對他的一次考驗?
付羲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他向來不憚以惡意來揣測家人。
付道一從來不擅於家人溝通,卻不代表他輕視重家人。哪怕賽博時代,子嗣與血脈傳承從沒有那麼重要,但那麼多年的相處與情感不是假的。
在付道一真的顯露出惡意之前,付羲仍舊會保留對他的信任。
“啪嗒!”
一聲清脆的推門聲終於打破房間中沉靜的氛圍,擡眼望去,走廊盡頭的房間門打開了,頂着凌亂的雞窩頭,蕾絲吊帶睡衣沿着巨滑老肩落下一半的付紅纓打着哈欠從裡面走出來,睡眼惺忪撓着下巴。
“唔……”
她朦朧地睜大眼,愣了一下,旋即笑着打招呼。
“喲!都在呢!”
付羲擡起頭,同樣也是一愣,“付紅纓你在家?我還以爲你上外面鬼混去了。”
“對姐姐保持一點尊重,小子!”付紅纓走過來惡狠狠一記手刀劈在他頭頂,“什麼叫出去鬼混?倒是你,這樣子是準備開趴?”
她審視着客廳中的諸位女性。
先是看見郗琅以及郗琅身邊一模一樣的隴琳,她意味深長咂了咂嘴,“會玩…會玩…不錯!嘿嘿!”
緊接着又看向夜清歡,禮貌而生分地點頭致意,“夜總裁也在啊!好久不見……嗯,也對,畢竟夜氏銀行和我弟弟合作了嘛,會在這裡看見你也不意外。”
最後付紅纓目光挪到瑪姬身上,眼睛驟然一亮,整個人渾身激靈,甩掉了最後殘留的睡意。
“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付羲無奈望向她,說:“如果我沒記錯,你和瑪姬應該是第一次見面。”
瑪姬替他做事已經很久,但公開露面還是不久之前的事情。
付紅纓笑嘻嘻說,“雖然未曾見過她,然我看着面善,心裡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爲不可。”
什麼付寶玉?
付羲嘴角一抽,就那麼個打岔的瞬間,付紅纓已經提了提睡衣肩帶,朝瑪姬走過去。
“喲!妹妹,我叫阿紅,叫我姐姐就好。”
瑪姬眼珠轉了轉,突然羞赧一笑,“姐姐好~”
“我房間還蠻大的,要不要來玩,玩累了就直接睡,沒問題的!”
“給我打住!”付羲及時伸手製止,兩個樂子人湊一起,誰知道事情會朝什麼方向發展,“付紅纓你難道就沒正事做麼?”
聽到質問,付紅纓用力打了個哈欠,困頓道:“本來是有的,可你看我這好不容易回來了嘛,就想着獎勵一下自己,連續打了兩天兩夜的遊戲,然後就直接睡死過去了,現在才醒。”
付羲:……
得!破案了。
以前是仿生人,熬夜無所謂,現在變成活人了,再熬夜就得猝死。
付紅纓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眼神中流露出稍許的驚醒,“對哦,我好像還有任務來着……”
她一邊嘀咕,一邊繞過客廳中的衆人,去冰箱裡拿了一灌冰鎮的飲料。正當她打算自然地離開之前,才又被付羲叫住。
“等等!”
付羲忽地開口,付紅纓停頓腳步,轉過身朝他歪了歪頭。
付羲思慮了一番,最終擺了擺手,緩緩開口說道:
“不,沒事了,你走吧。”
“莫名其妙。”
付紅纓白了他一眼,隨手揮揮,轉身退回自己的房間。
經她那麼一打岔,原本緊張的氛圍似乎也得到了些許緩和。
付羲無意識地捏了捏手指,
他只是突然間想到,付紅纓如今的存在,勢必是付道一意志的映射,代表着他想要做事情的其中一部分。
從‘數據生命計劃’到對星神存在的研究;從死而復生的研究,再到賦予智能AI生命;從轉化付紅纓狀態,再到與太微帝君的合作……就好像只剩薄薄一層紙橫在中間,只差一點就能勘破付道一的真實想法。
付羲又皺起眉,此時瑪姬才伸出手替他抹平眉心的皺痕,溫潤的玉指輕輕按壓額頭兩側,說道:
“光想來想去可沒用,不要有太大壓力。”
付羲心緒舒展開,才發現郗琅與隴琳身上籠罩着的不安。
“你說的對。”
吐出一口濁氣,他目光微凝,“推理和猜測差不多已經到極限了,接下來只有靠驗證才能得到進一步的事實真相。”
郗琅將髮絲捋到耳後,此刻也開口:
“大人,郗琅其實不知道契燈…還有鑰匙的事情,只是因爲‘星神之禮’的啓示,纔會來到這裡。也是因爲啓示,前不久纔會知道‘太虛’即將到來的事情。”
“不必再解釋,我都清楚,沒有把問題歸咎於你的意思。”
付羲擺擺手,到現在再爲難歸咎兩個小姑娘,就顯得有些過於小家子氣了。
郗琅來到蔚藍星之後,哪怕被軟禁、控制,仍舊一刻不停在尋找着‘紫薇帝君’的蛛絲馬跡。
她加入了‘皇帝’,成爲其中重要的幹部,同時還幫助扶持了夜清歡這麼一個具有分量的盟友。
很可惜‘皇帝’這個組織從一開始就沒那麼純粹。
有‘天璇星’老狗洛璽安這麼一個探子在,郗琅的努力被付道一盡收眼底,後者只消隨意安排一些似是而非的線索陪郗琅玩過家家就好。
想到這裡,事情又繞了回來。
付羲在輕柔的按摩下睜開眼,環視了在場的四人一圈,緩緩開口問道:
“在這裡有‘皇帝’中的三席幹部,也幾乎是‘皇帝’殘留下來的幾乎全部力量。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皇帝’這個組織的創立者,究竟是誰?”
在場衆人皆是一愣。
付羲的目光首先望向瑪姬,她從忒依亞的破碎星域中被喚醒,送到蔚藍星的時候,‘皇帝’已經存在,甚至斯卡因那時已經是組織幹部,因此兩人間纔會有師徒關係。
然後又轉過眼望向夜清歡,夜清歡是他中學時的同學,在郗琅幫助與扶持之下才加入‘皇帝’,慢慢掌控了夜氏銀行。從時間線來看,這已經是‘皇帝’組織很後期的事情之一了。
最後再望向郗琅,郗琅倒是和瑪姬類似。她十二年前來到蔚藍星之後,同樣是因爲接觸到了斯卡因,在後者引導下才加入的‘皇帝’。
也就是說,眼前的三女都不是‘皇帝’的創始人。
再除開掉倒黴蛋龍套‘開陽星’和‘天樞星’,剩下的嫌疑人只能是洛璽安和斯卡因。
斯卡因死的早,加入‘皇帝’也只是爲了給自己所愛的AI虛擬偶像完整生命,並非對‘紫薇帝君’有很深信仰或追求。
洛璽也和斯卡因一樣,他從最開始就是付道一手裡的牌。
這麼說的話,‘皇帝’莫不會也是付道一搞出來的吧?
wωw ¤ttкan ¤C 〇 付羲人都快麻了,難怪他與付道一首次談及‘皇帝’的時候,後者會是那種不屑與無所謂的態度。
真相令人暖心!
暖心啊!
思緒又差一點又如漣漪般盪開發散飄遠,付羲深呼吸,鎮定地說:
“不,不必深究我剛纔問的問題,當我沒問就好。”
他從桌前拿起玉符,放在手心仔細打量,細膩的紋理在手心中顯得分外精緻。
緊接着仰起頭,目光如炬地掃視了衆人:
“我差不多決定好了,既然太微帝君那麼費勁心思送來邀請函,我們也沒有不接的道理。”
“既是如此,我們就前去與她見上一面。”
衆人對這個決定沒有異議。郗琅本意正是要帶付羲殺回‘太虛’,揭穿僞神;瑪姬則很在意‘紫薇帝君’遺留的東西究竟是何物;夜清歡無條件支持郗琅這個對她十分重要的朋友。
付羲的決策,對她們而言無疑都是正向收益。
不過,還沒有等到他們真正籌備啓程,第二天清晨在雨宮寧寧介紹下,一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客人就那麼不請自來。
付羲在自己別墅的客廳裡再度見到了‘太虛’使團三人組之中的董寅。
“付先生,很抱歉再次叨擾您了。”
董寅恪守着禮儀,不卑不亢對他說道:“不久之後,我們將結束此次訪問,返回‘太虛’。在此,我代表‘太虛’衷心感謝您及星際開拓聯盟的盛情款待。交往之道,禮尚往來,這也是雙方建立良好關係的基石。”
他正了正神色,同時深吸一口氣鄭重道:“此外,我還受太微帝君之命,特地向您發出私人邀請。帝君將爲您設宴,以感慨您對聖女殿下郗琅的悉心照顧。”
付羲挑了挑眉,擡起眼睛望向他:“設宴?在哪?”
董寅神色肅穆,字正腔圓朗聲回答道:
“‘太虛’的家園艦——天市垣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