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縮在悶熱的輪機艙一角,洛方楠只能竭盡全力地擴張着自己的鼻孔,這才能儘量地多呼吸一些帶着濃厚機油與柴油味道的空氣,好讓自己胸中那灼熱的感覺略微減輕一些。
在洛方楠的印象中,在母親去世之前,自己的一切都是由母親一手操持的。而在母親去世之後,雖說依舊難得見上父親一面,但在經濟條件和生活環境上,洛方楠也算得上是衣食無憂、溫飽不愁。雖說在就讀於美國斯坦福大學時,兩洛方楠也曾經參加過一些類似於勤工儉學的工作,但從經濟層面上來說,與其說洛方楠是在打工賺取自己的生活費用,倒還不如說是在體驗美國的生活模式。
而在這之後,便是洛方楠與父親那短暫到可以以天爲計算單位的共同生活。
從童年時就極其缺乏的接觸、因爲價值觀念與社會環境更替而造成的認知偏差、還有年輕人的叛逆與父輩尊嚴所導致的專橫……
已經不記得是在何時發生的,洛方楠摔門而去,從此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
也許是幸運、又或許是因爲在斯坦福大學新聞系深造過的洛方楠的確有些真才實學,在洛方楠無意中採寫的一組有關香港貧民窟生活的新聞被一家美國主流媒體登載之後,洛方楠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爲了一名自由記者。
就像是所有的年輕人一樣,初出茅廬的洛方楠所撰寫的評論稿和新聞稿,很快便以題材勁爆、措辭犀利而被諸多媒體所採用。幾乎只用了短短的一兩年時間,洛方楠已經成爲了在自由記者圈子裡頗負盛名的重要角色。
也就因爲這種被人重視的感覺,洛方楠不可抑止地有了些飄飄然。除了在撰寫稿件時的措辭愈發尖利狠辣之外,在生活中也漸漸地變得咄咄逼人。尤其是在針對那些權勢和能量極大的機構或是個人採寫新聞、尤其是負面新聞是,洛方楠總是極其享受那些看上去堅不可摧的龐然大物在自己的筆下變得左支右絀的狼狽模樣。
以一人之力戰勝權威……
這似乎是每個年輕人都夢寐以求的事情吧?
至於事情原本的對錯,反倒是不那麼重要了……
但老天作證,自己原本只是要登上這艘運輸農業化肥原料的化學品運輸船前往索馬里,並且用自己的照相機來記錄下那些在肥料工廠每天工作十四小時的索馬里工人、以此來揭露美國的海外血汗工廠而已!
花了許多的氣力,自己才從一些蛛絲馬跡中判斷出這家遠洋航運公司的老闆極有可能也掌控着那家肥料工廠,這原本該是一條極其具有爆炸性的新聞——血汗工廠、逃稅,甚至還有些等待着自己發現的駭人聽聞的事情……
但這些事情中,絕不應該包括自己被一羣渾身散發着體臭的索馬里海盜劫持,甚至還被他們牢牢地捆在了黑暗的輪機艙內!
而更爲糟糕的事情,是那些索馬里海盜在自己的身上綁了足足一百公斤炸藥,以至於自己被那些沉重的炸藥拖拽得只能半躺在骯髒的地板上,連呼吸都成爲了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
盡最大的限度晃了晃已經僵硬痠疼的頸部,洛方楠舔了舔因爲極度乾渴而開裂的嘴脣,腦中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撥打出去的那幾個電話。
毫無疑問,第一個電話是打給自己即將加入的‘記者無國界’組織。
雖說在許多的時候,記者無國界組織已經被人證明了炮製假新聞,而拼接或是篡改新聞更是常用的手段,但這並不妨礙記者無國界組織對洛方楠這樣的年輕記者所擁有的巨大吸引力。
畢竟他們的媒體操控能力非常強,在某些時候,那些從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裡拿錢的記者無國界組織中的資深人員,幾乎能讓某個國家、甚至是半個世界的報紙上都刊登出他們採寫或是杜撰出來的新聞。
以巨大的媒體優勢來促動輿論力量,從而達到自己的某些目的——儘管沒人、尤其是沒有記者會承認這種做法的存在,但在事實上,許多記者就是這麼幹的!
但連接撥打了好幾個電話,那些平日裡就像是嗜血鯊魚般聞風而動的傢伙,卻全都支支吾吾地表達出了拒絕的意味。
而幾家經常合作的大型媒體,在接到洛方楠的求救電話之後,也都顯出了一副愛莫能助的模樣。甚至還有一家媒體的老闆乾脆大笑着調侃洛方楠,是不是打算讓自己提前過愚人節?
最後一個電話……
隱隱約約的,洛方楠記得電話那頭傳來的那個聲音似曾相識,但卻又很是陌生……
真是可笑,即使自己那個粗暴而又沉默的父親知道了自己被人綁架,他又能爲自己做些什麼?
他不過是個經營着一家小酒吧的倔老頭罷了……
苦笑一聲,洛方楠艱難地轉動着自己的脖子,儘量讓自己不去看那個掛在自己腿部的定時引爆器。
還有四十八小時,這個綁在自己身上的定時引爆器就會讓自己在一百公斤炸藥的威力下變成極其細小的碎片!
而後……
不可抑止地,洛方楠沙啞着嗓子苦笑出聲——原來自己也有成爲新聞主題的那一天!
那麼,有關自己的新聞標題該是什麼?
殉職的自由記者?
最接近普利策獎的倒黴蛋?
驟然打開的艙門發出的刺耳噪聲,恰到好處地打斷了洛方楠的胡思亂想。伴隨着一束手電筒的光芒緩緩靠近,一名挎着羅馬尼亞版AK自動步槍的海盜走到了洛方楠的身邊,將一瓶礦泉水劈頭蓋臉地倒了下來。
顧不上其他的任何事情,洛方楠以一種連自己都感到驚訝的敏捷,將自己的脖子扭曲到了個詭異的角度,將嘴巴朝着從天而降的礦泉水伸了過去。
大口地吞嚥着幾乎帶有溫熱感覺的礦泉水,洛方楠幾乎能聽到從自己那極度缺水的身體裡內臟發出的呻吟,就連乾裂的口腔與食道也被驟然而來的礦泉水蟄得劇痛。但在努力地大口吞嚥之後,洛方楠卻猛地回味過來——這名海盜倒在自己口中的並不是水,而是一瓶尿!
甚至連腦中的意識都來不及泛起,洛方楠的生理本能已經讓他猛地嘔吐起來。
敏捷地跳到了一旁,那名惡作劇成功的海盜興高采烈地大笑着欣賞起了洛方楠的痛苦模樣。直到洛方楠再也吐不出任何的東西之後,那名海盜才用腳踢過了一個髒兮兮的鐵皮桶,將一瓶礦泉水和一些像是穀類食物的東西倒進了鐵皮桶裡,再用腳將那個鐵皮桶踢到了洛方楠的面前。
邁着誇張的舞步,那名像是玩得很盡興的海盜哼哼着一首節奏古怪的歌曲,慢悠悠地朝着輪機艙的艙門走去。
依稀之間,吐得頭昏眼花的洛方楠隱約聽清楚了那名海盜在唱着電影《加勒比海盜》中,那些即將被絞死的海盜們唱起的歌:“皇帝和他的僕人,擄走了皇后,將她封印在中。大海爲我們所有,擁有無限的力量!隨心所欲,四處漂流!唷……吼……所有的手,把帆高高掛起!拒絕憐憫,小偷乞丐和強盜,我們該永垂不朽!唷……吼……齊心協力,把帆高高掛起,小偷乞丐和強盜,我們該永垂不朽!”
頭昏眼花地,洛方楠掙扎着嘶喊起來:“你不能這麼對待我!我是一名記者,很有名的記者!會有人給你們贖金的,我發誓會有人給們你贖金!如果我死在這裡,那麼你們什麼也得不到……”
像是聽到了洛方楠的嘶喊,那名海盜轉過了身子,猛地將挎在自己身上的羅馬尼亞版AK自動步槍摘了下來,揮舞着槍托衝到了洛方楠的面前,不由分說地用槍托朝着洛方楠砸了下去。
沉重而又無法閃避的毆打,足足持續了兩三分鐘。而在這漫長得如同一生的兩三分鐘裡,除了洛方楠的慘叫之外,那名海盜甚至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只是均勻地調整着自己的呼吸,準確而又穩定地讓每一次打擊都落到了最準確的位置上。如果從旁觀者的角度看來,與其說那名海盜是在毆打某個可憐的人質,倒還不如說那名海盜在做着一件已經嫺熟無比的體力活,猶如農民耕地、牧民放羊……
鮮血,如果漫天飛灑的雨點一般,濺得到處都是。在那名海盜終於停止了毆打時,滿頭滿臉都是鮮血的洛方楠已經不能發出任何的聲音,只能像是條沉重的麻袋一般癱軟在地上輕輕抽搐。
重新背上了槍托上沾滿了鮮血的羅馬尼亞版AK自動步槍,那名海盜再次哼哼着那首旋律古怪的歌曲,自顧自地朝着輪機艙的艙門走去。也許是因爲輪機艙中的黑暗、又或許是因爲太過專注於片刻之前的毆打動作,那名海盜甚至都沒注意到,自己原本胡亂別在腰上的一把摺疊小刀,已經掉落在了離洛方楠只有一米遠的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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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那名海盜重新關上輪機艙的艙門瞬間,掙扎着勉強睜開了眼睛的洛方楠,卻在第一時間裡,藉着那名海盜手中手電筒發出的微光,看見了那把離自己近在咫尺的老舊摺疊小刀……
直到走下抵達多倫多的飛機之後,阿朗索瓦.方索心頭吊着的那塊石頭纔算是落了地。
眯着眼睛看了看雲淡風輕的天空,阿朗索瓦.方索毫不吝嗇地從自己的口袋裡摸出了錢夾,抽出幾張大面額鈔票塞進了爲自己辦理入境手續的私人機場工作人員手中:“我的另一臺座駕準備好了麼?”
熟練地將那幾張大面額鈔票塞進了自己的口袋中,那名留着一頭利落短髮的私人機場工作人員指了指停在跑道另一頭的一架直升機:“隨時可以起飛!如果您趕時間的話,我可以讓您先坐上那架直升機。至於您的入境手續,您大可放心!”
滿意地微笑着點了點頭,阿朗索瓦.方索就像是個十足的暴發戶一般,再次將幾張大面額鈔票扔到了那名留着一頭利落短髮的私人機場工作人員手中,大大咧咧地笑道:“保持着你這股機靈勁兒吧!這樣的話,也許幾年之後,你也能朝着給自己開車門的傢伙手裡,塞上那麼幾個小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