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通往天龍寺的石階小路上,一個人影急步而走。
那人影上到山頂,進了寺門,直奔方丈殿。
此時天龍大師正飲茶撫卷,眼見來人匆忙進殿,便放下茶碗,沉聲問道:“悟性,購藥之事,可辦得妥當?”
悟性作了一禮,道:“回稟方丈,購藥之事已辦妥當,只是,只是出了點問題。”
天龍詫異道:“哦?什麼問題?”
悟性似是難以開口,頓了一頓,終於說到:“回方丈,悟空師弟,悟空師弟犯了淫戒。”
天龍心中一驚,低呼道:“什麼?犯了淫戒。”
悟性面色愁苦,點點頭道:“正是,原來我並不知曉此事,今天早上到悟空師弟房中拿購藥清單,纔看到悟空牀上的污穢之相。”
天龍對着門口的小沙彌說:“招戒律院四大長老,一同隨我前去。”
當天龍大師和戒律院長老出現在悟空所居的客房之中的時候,悟空剛剛醒轉,睜眼一看,旁邊竟睡着一人,再仔細一端詳,竟然是一個女人,且胭粉脂黛,濃妝豔抹,分明是一個紅塵女子。
悟空心中大驚,趕忙起身,擡頭一看,屋內竟也已站了許多人。
天龍雙手合什,默唸一聲:“阿彌陀佛。”立在旁邊的戒律院武僧,便上前架起悟空,衆人返身而行,向天龍寺走去。
一路之上,悟空心中震駭,思緒紛繁,一時理不清頭緒。待入了寺門,悟空方纔想起了昏迷之前的事情,忽然靈光一閃,恍然大悟,悟性,定是那悟性,定是他陷害於我,令我做下淫戒之事。原來那謙恭之態,全都是假裝出來的;原來那懇切言語,全都是故意而爲。都怪我太大意了,人之本性,豈能輕易改之。我原本就該瞧得出他的用心。只後悔當初沒有聽大師兄的話,被他的虛假誠意所打動。現下事已至此,恐怕又是辯解不清,只得乖乖受罰。只是不知這一次,又會是怎樣的懲戒。
到得戒律院,衆武僧將悟空放至地下,又走至兩旁。此時在戒律院中,天字輩僧人和玄字輩僧人均已到齊,還有衆多的羅漢堂悟字輩僧人也已奉命來到戒律院。
天龍、天音、天智三位主持高僧站在主事臺階之上。
天龍開口問道:“悟空,此事前後,詳細說來。”
悟空心中惶恐,結結巴巴地把從下山到昏迷的事由精略說了一遍。他口齒不清,一個字要重複好幾遍,旁邊的人聽到耳裡,只以爲他做下犯戒之事,心中害怕,口語不清。卻不知他本性憨直,少經世事,雖說此事不由他而爲,卻依然是心中慌張,以至結結巴巴。
天龍聽完他的敘述,道:“如此說來,是悟性陷害於你。”
此時悟性正站在衆人身後,見悟空厲眼盯過來,心中有一絲髮虛。但立時又回覆了鎮定,心中暗道:不必着急,好戲還在後頭,那魔界奇藥“陰陽失心散”,可不是徒有虛名。
悟空看了一眼悟性,道:“依悟空所推測,定是如此。”
天龍微一皺眉,道:“悟性,你如何辯說?”
悟性走出人羣,昂立場中,道:“回稟方丈,我與悟空師弟同去回生堂購藥,且衆位師父也是在回生堂客房內看到悟空淫戒之事,既是如此,便可喚回生堂的掌櫃和夥計,過來一問,一切真相,盡皆昭然。”
“嗯。”天龍點點頭,又對着旁邊一個小沙彌說:“去請回生堂掌櫃和夥計。”
天龍鎮就在天龍山腳下,與天龍寺也只是一山之遙。約摸過得兩刻,就見那小沙彌引着兩個人進了天龍寺門。
悟空回首一看,正是那回生堂的掌櫃和夥計。
待三人走到場中空地,天龍開口說到:“有勞兩位施主了,寺中有些事情,查驗不清,還請兩位施主作證。”
掌櫃抱拳道:“不敢不敢,大師有何請求?”
天龍大師指着悟空和悟性,道:“施主請仔細看,昨日是否他二人到貴堂購藥?”
掌櫃點點頭:“正是他二人。”
天龍道:“煩請施主,將他二人進入貴堂之後的所有事情,從頭到尾細述一下。”
掌櫃點點頭:“好,昨日他二人到我堂中,商議購藥事宜,因爲所購之量頗大,我堂中一時難以備齊,便請二人在堂中居住一日,待今日即可完備所有藥材。我後院的客房也多爲空室,是以給他二人安排了兩間房屋。昨日晚上,他二人歇息得很早,但我見他二人的房中蠟燭剛剛熄滅,那位施主,”說到這裡,掌櫃用手指指悟空,接着道:“那位施主便出了門,臨走時還打了聲招呼,說平日不出寺門,此下要看看鎮上的景況。到中夜之時,方纔返回,回來的時候,還帶了一個女子。原本我已睡了,聽得門外有響動,這纔出外一看。那位施主並沒有看到我,只是帶着那女子,進了房門。”
悟空急道:“你,你胡說,我與悟性師兄明明合住在一間屋內,你怎可說是兩間。我被迷倒,又怎能出得屋外。”
天龍大師高聲說到:“阿彌陀佛。木已成舟,米已成飯,大錯既已鑄成,再難更改。”說罷轉過頭,看向戒律院長老,道:“依戒律之規,該當如何處置?”
戒律院長老回道:“回稟方丈師兄,依戒律之規,當逐出寺門。”
聽到此言,悟空大驚失色,心中惶恐,無以復加。他自小失去雙親,雖只在寺中度過不到三年的時日,卻早已將這裡當作了自己的家,師父和師兄弟早已成了自己的親人。如今要將自己趕出寺去,那真比殺了自己還要難受十分。
天龍合什而道:“悟空,依照寺規,現在將你逐出師門。從今往後,你不再是我天龍寺弟子,在世間也不許稱我天龍寺門人。自今日起,你也不能再喚作悟空,回覆你的真名。”
悟空聽完此言,只覺得天地崩塌,日月無光,心中絞痛難忍,似有萬千蟲蟻在體內噬咬。在旁邊的人羣之中,悟淨悟能滿臉悲憤,皆是一副痛心之色;玄藏皺眉垂眼,同樣一副揪心神態。
悟空此下已是激憤過度,渾身顫抖。他心裡一直不停在喊:爲何要將我趕出寺去,明明有人陷害於我,錯不在我,罪不在我,爲何偏偏要將我趕出寺去。
只見悟空緩緩擡起頭來,雙眼通紅,盯着悟性,低聲吼道:“悟性,你一次又一次陷害於我,究竟爲何?”
悟空聲音雖不大,但其勢甚威。旁邊衆人聽了,皆肅穆而立,不敢言語。又見悟空站起身來,擡步向悟性走去,口中仍說到:“你說,你爲何陷害於我?”
悟性站在人前,眼見悟空雙眼通紅,意欲行兇,心中一慌,腳下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
玄清見到此景,心疼徒兒,怕悟性吃虧,趕忙大聲喝道:“大膽悟空,竟敢無視尊長,還不退後。”
悟空粗發直立,眼露紅光,面額之上,已爆出筋脈,顯是氣憤已極。他轉過頭,看着玄清,道:“既已被逐出師門,你等便不是我尊長。今日我要問他討回個公道。”說罷便騰身而起,撲向悟性。
玄清急道:“快攔住他。”
旁邊的羅漢堂武僧一干十數人,齊齊出招,攻向悟空。
悟空還不待落地,招式已發,雙掌一前一後,左一記“九龍映日”,右一記“九龍冰封”,瞬間便已將十八個羅漢堂武僧擊退,且九人被燒傷,九人被凍傷。旁邊的羅漢堂武僧見到此景,一同飛身而上,不想悟空轉身又是一記“千手如來掌”,“砰砰砰”一連串響聲過後,每個武僧身中數十掌,齊齊向後倒飛而去。
悟空單掌伸前,朝着悟性的脖頸抓去。
玄清大驚失色,腳底運力,飛身攔去。旁邊玄藏、玄正、玄天、玄武、玄生等一干玄字輩僧人也都迅捷上前,意欲降伏悟空。
豈料悟空知曉高手來襲,身形一轉,“大梵般若掌”輪換拍出,十多個玄字輩僧人趕忙伸掌接招,只聽得半空中“啪啪啪”一陣密集聲響,玄字輩僧人被齊齊逼退,玄清倒退了十數步,勉強站定,但身形未穩,尤自氣血翻騰。
再看玄正、玄天和玄生,嘴角已滲出一抹血絲。這一干人等心中俱都震駭,一個悟字輩僧人,功力竟已達如此地步,況且今日他出手狠辣,招式中竟含着濃濃的殺意。
衆人被悟空一招逼退,玄正、玄天和玄生已受了內傷,心中都有了懼意。現下已不再敢上前阻攔。
天龍大師默唸一聲:“阿彌陀佛。”便欺身而上,半空之中,只見天龍渾身散發着金光,光芒耀眼,不可逼視,正是那天龍絕學《大般若經》的最高境界。
悟空冷笑一聲,道:“哼,別說你一人,即使天字輩僧人全都來了,我也不怕。”說罷全身一抖,渾身金光,散射開來,竟也是同樣的《大般若經》最高境界。
天龍默唸法訣,單掌推出,掌影迅捷變大,金光四溢,宛若黃金鑄成。正是那“大雷音掌”。這功夫悟空原本與玄藏對練過,只是天龍大師的功夫,比起玄藏來,不知又深厚了多少倍。
只見悟空同樣單掌推出,掌影瞬間變大,已高過寺門,與天龍的黃金巨掌對接而去。只聽“轟”的一聲,雙掌對擊,勁力四下爆射,有如山崩地裂,整個天龍寺的廟瓦屋頂,都被震成碎末;所有屋牆俱都破裂,似要倒塌。
寺中所有樹木,樹葉全部脫落,都變成了光禿禿的枝幹。整個天龍山,所有的飛鳥,齊齊飛離地面。鼠狼四下逃竄,溪流河水飛濺。其情其景,有如天地翻轉。
二人此時已在比拼內力,半刻鐘後,天龍面色已沉,悟空卻仍舊一副冷笑。
悟空冷笑道:“天龍大師,如此下去,怕是要陪上性命了。”
旁邊天音、天智、天風等天字輩高僧,眼見此景,再不能坐視,紛紛出掌,抵在天龍背後,這幾人乃是天龍寺輩份最高的僧人,放到天下,也是一等一的佛學大家,幾人合力而爲,除卻神仙妖魔,天下已是無人能擋。
幾人功力一出,那黃金巨掌便又大了幾分,且更加光亮。不料悟空竟絲毫未顯吃力,仍舊一副冷笑,渾身一震,所擊出的巨掌隨之一抖,只聽“砰”的一聲,那幾個天字輩僧人齊齊向後退了幾步。
各人都收了功,立在當地,不知該如何是好。整個天龍寺的人,上至天字輩,下至悟字輩,全都心中震撼。合四個天字輩高僧之力,竟仍然敗於悟空之手,這個悟空,不是神仙,便是妖魔,總不可能是凡人修出的正果。
悟空逼退天龍等人,轉過頭,見悟性仍然傻傻站在當地,身影一晃,瞬間便到悟性身前,伸手捏住悟性脖勁,狠聲說到:“你說,爲何陷害於我,今日你不說出個緣由,我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說罷便手中用力,那悟性被捏得眼珠突出,呼吸衰竭,眼看就要喪命。
天龍此時開口道:“所有天字輩僧人聽令,擺天龍九佛大陣。”
九個天字輩僧人聽到號令,立時躍出,每三人圍成一個三角形,層層疊上,構成上下三層。九人同時運功,雙掌之間激射出一道金光,這九道金光便在這三層三角形的中間,緩緩形成一條金黃色的火龍。
那火龍起始甚小,瞬間便增大至數人之高,渾身冒着熊熊火焰,氣勢逼人。
只見天龍默唸口訣,那火龍彷彿得了命令,先是回過首看了看悟空,口中低吼一聲,便呼嘯着撲了過去。
悟空見火龍來勢兇猛,側身避過,誰知那火龍雖體型巨大,卻靈活至極,衝勢未減,竟已轉過身來,首尾相接,將悟空裹在裡面。
九個天字輩高僧皆都默唸心訣,操縱那火龍。那火龍首尾相連,將悟空包在中間,開始徐徐旋轉起來。
悟空先使了一招千手如來掌,擊向火龍首尾各處,但那擊出去的掌力竟如入江海,消然無蹤。悟空又使了幾招,皆是無形無蹤,毫無效果。半刻過後,那火龍越轉越快,最後竟看不清首尾,只見得一圈金亮火焰繞着悟空飛速旋轉。
火焰越顯熾烈,最後形成一個巨大的火焰罩,將悟空罩於其中。悟空使出渾身解數,左衝右突,仍然不得而出。眼看那火焰熱力愈強,自己已耐受不住,難以抵擋。不禁心中有些焦急,只好又使出化冰的功夫,在自己周圍結了一層厚厚的冰罩,用以抵擋那逼人的熱力。
半刻之後,悟空漸感不支,那火龍的威力竟高深莫測,自己用了十二成的功夫,仍然難以抵擋。冰罩漸漸融化,即刻又蒸騰成煙。
又是半刻之後,悟空再也不能支撐,真力一泄,冰罩轟然而崩,那火焰,便如決堤的江河,轟然襲來。
此時在戒律院的所有僧人,都聽到自那火罩之中,發出一聲悽慘的叫聲,那叫聲聽來雖淒涼,但卻桀驁不馴,心有不甘。
每過雨後,寺中總是存了一片片的積水,空氣中飄着一股初出地面的嫩草的鮮味。屋檐上仍然在“嘀嘀嗒嗒”地下着水滴。
悟空似乎做了一個極長的大夢,在夢中,他與一羣法力高強的妖魔奮力相鬥,到最後卻仍然敗於幾個妖魔合力招出的魔龍之手。
待悠悠醒轉之後,悟空起身一看,竟是在與悟淨悟能同住過的居安院臥房中。
屋門“吱呀”一聲,被人推了開,悟空扭頭一看,來人正是悟淨。
悟淨滿臉愁苦之色,來到悟空牀前,見悟空已醒轉,道:“師弟,你醒了。”
悟空起先因見到悟淨,正自高興,見悟淨神色不佳,隨即想起前時之事,自己現已被逐出師門了,心中不由大痛,面色一黯。
悟淨見狀,道:“師弟不必傷感,就算出了寺門,你我還是師兄弟,名份之事,本就是人定的,咱們的名份,咱們自己定,不由他人約束。”
悟空知他口出此言,乃是安慰自己。卻也心中有些感動,擡頭笑笑。此時又聽屋門一響,玄藏走了進來。
悟空掙扎起身,口中叫到:“師父。”
玄藏伸手示意悟空躺下,道:“自此往後,你便不能再叫我師父了。”
悟空聽到此話,心中更加痛楚。玄藏又道:“今日歇息一下,明日便離寺吧。只是我須得再告誡你一句,你體內有極重的魔心,如不善加引導,必成世間大害。昨日之事,便是先例。”
悟空點了點頭,對自己突然兇性大發,也不知爲何。當時似乎受了操控,眼裡的人,無論好壞,彷彿都成了妖孽。並且功力大增,竟能一招之內,逼退天龍寺頂尖高僧的合力而爲。
玄藏見他神色悽苦,便又柔聲說到:“修佛者,不在其形,而在其意。出了寺門,同樣可以誦讀佛經,修練佛法。只是沒了寺中的約束,你自己卻要克服惰性,用心研習。”
悟空重重點了點頭,道:“師父教誨,終生銘記,出了寺門,我也同樣每日研讀佛經,用心練習功夫。”
玄藏點點頭,復又說到:“我前時自普陀山修佛高僧處得知,西牛賀洲似有高人隱沒,你明日出得寺門,便去往那裡吧,或許能得高人相助,於佛於道皆能有所助益。”
說罷便轉過身,走向屋門。悟空看着玄藏的背影,心中的滋味難以言清,就連師父,也對自己有了戒心。
第二日,清晨時分,天還未全亮,悟空已經打點好了行李,背在身後,回首又看了看寺院,便向寺門走去。
此前悟空大敗天龍寺衆高僧,其勢甚威,衆人心中都對悟空存了一份懼意,是以悟空走時,除了悟淨悟能,竟無一人前來相送。
到得寺門,悟空別過悟能悟淨,便順着下山的路階,一步一步走下山去。
下至半山腰,悟空來到兒時家中,尋到爹孃的墳冢,跪下來,磕了三個響頭。進屋內巡視一番,看着那熟悉的器具,想到兒時的快樂幸福,心頭又是一陣疼痛。
回到院中,悟空看着天龍山主峰,又跪將下來,磕了三個響頭,站起身,怔怔地看着半山腰的樹林。此時微風吹來,林海滔滔,偌大的山林,竟只有悟空一人,復又想到寺中的溫暖日子,心中的失落,便如江河般襲來。
此時日頭剛剛升起,大雨過後,天空尚留有朵朵雲彩,日光瀰漫,便有了早霞,將半邊天都抹得一片紅粉濃妝。
只是悟空心裡,卻是一片茫然失措。爹孃亡故,如今又被逐出寺門,從此孤苦伶仃,隻身一人,他此時心中一腔愁苦,望着漫山遍野、鬱鬱蔥蔥的山林,茫茫然不知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