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會喜歡上在高處看風景這種事,他從來沒想到過。
以前站在城門上,山崖上,都只是爲了俯瞰大局,把握戰況,然後再最適當的時機施展魔法,將所有的敵人一次性送回神的懷抱。
亞遜•卡梅恩。
往前數十三年,這個名字就是索美拉大陸上的死亡象徵,有他在的地方,千軍萬馬也不過是吹一口氣的功夫就擊潰,哪像現在,虎落平陽,只能每天鬱鬱寡歡地在城堡塔樓頂上發呆,看萬年不變的風景。
庫茲比克山一向荒無人煙,正因爲如此,是他隱居的好去處,他實在不希望自己這隻折翼的鷹被人找到,然後奚落。
鷹是高潔的鳥兒,要麼英姿翱翔,要麼就一頭扎入深潭,了斷餘生。
如果不是自己還有那麼一點點對活着的眷戀,他真可能從塔樓上跳下去,像只年邁的鷹一樣死去。
“嗯?”視線的盡頭煙塵滾滾,似乎有大批的魔獸在活動,他不禁凝神看過去。
像他這樣高階的死靈法師,以及高階祭司,都已經把生死之力淬鍊到一定的境界,視力也遠比一般人要好——這在過去是他防範敵人的利器,現在卻淪爲消遣的工具。
他看到在那片黃煙的前方有個移動的小點,似乎是成百上千的魔獸在追趕一個獵物。
奇怪,怎麼會有這種事,且不說庫茲比克山中沒有那麼大型的種羣,就算有,也沒必要追着一獵物跑吧?抓到了也不夠分不是。
他打了個響指,召來在樓下忙碌的米賽魯,讓它前去探查。
不一會兒米賽魯回來了,彙報給他的卻是十分驚人的消息:“主人,足有八百亡靈戰士在追殺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
他震驚了:“追殺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誰這麼殘忍!”
米賽魯低下頭去如實彙報:“我沒有看到那位死靈法師的蹤跡,也許是死亡帷幕。”
他默然。死亡帷幕是死靈魔法中失傳多年的禁咒,是一種能在不泄露施術者本人行蹤的前提之下,大範圍凝聚死亡之力,召喚亡靈戰士並維持其戰鬥能力的高級魔法,對於受害者來說,死亡的陰影如帷幕一般籠罩下來,無可遁形,對於施術者來說,則如同躲在帷幕之後,大可高枕無憂。
是誰,竟然會使用早已失傳的死亡帷幕?他按捺不住憤慨之情和好奇之心,一聲令下,率領着整座城堡的亡靈戰士前去迎戰。
雖然他的實力已經大不如前,但仍然是全大陸最強的死靈法師,加上庫茲比克山中不時地會有探險者有去無回,還有大量的魔獸每天生老病死,積蓄在城堡裡的戰隊陣容也是十分可觀的。
兩軍短兵相接,對方似乎察覺到了他強大的死靈之力,迅速撤離了,荒野上撲啦啦一下只剩大堆的白骨。
不戰而勝,證明他仍然足以叫人忌憚,想到這一點,亞遜•卡梅恩的心情稍微好了點,轉而去看被追殺的那兩個人。
令他有點意外的是,被追殺的不只是一個看上去十七八歲的少女和一個昏迷不醒的孩子,還有一頭高大的魔獸——也就是他之前看到的那個移動的點,魔獸馱着兩個人類在逃跑。
“夢迦?真新鮮,夢迦也會成爲馴獸師的寵物。”他走上前去,那名少女立刻警覺地抽出靴筒裡的匕首:“別過來!”
他笑了,指指那一地的白骨:“別緊張,親愛的,我只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看到你們被追殺,過來問問是否需要幫助。”
少女渾身的衣服都破得差不多了,沾滿了血跡,髮辮上更滿是塵土枯葉,樣子狼狽不堪。
“我就住在前面不遠,是否介意到我那兒休息一下,我是說……你身邊這位小孩,恐怕需要休息。”他很少見過這麼頑強的姑娘,明明都已經是強弩之末,還偏偏硬撐着,而不像絕大部分的女人,會撲到他腳邊求他饒命或者求他救命。
少女喘着粗氣,問:“你是誰?”
他和氣地微笑:“一個隱居的人。”
少女點了點頭,終於撐不住了,手裡的匕首一鬆,暈倒在了夢迦的身上。
他上前去想要將少女扶起來,夢迦卻不客氣地一揮爪子,將少女護在懷裡,同時發出嘎嘎的威脅聲。
夢迦是高級魔獸,人類是在它們的身上發現了精神力和攝魂術,所以他沒打算和這頭大傢伙起衝突,雖然知道它聽不懂人話,還是對它說:“我沒有惡意,他們需要及時救治,晚了可就來不及了。”
稍微費了點功夫,讓夢迦相信自己不是壞人,他將昏厥的少女抱起來,又讓米賽魯揹着那個從始至終就沒睜過眼的小男孩,一起返回了城堡。
單調枯燥的生活總算有了點樂趣。
身爲死靈法師,他當然不會那些治癒魔法,但萬幸他當年也學過一點簡單的元素魔法,水系和光系都有簡單的療傷魔法,水系魔法更是入門必修,所以一點皮肉淺傷,他還應付得來。
少女在治療的過程中就醒了,對於自己一身破爛的衣服被脫掉的事,似乎有一點不開心,不過想到人家也是爲自己好,就只是撇了撇嘴,沒有抱怨。
很有趣,他心想,如果自己不是個令人聞風喪膽的死靈法師,像普通人一樣找個女人結婚,孩子應該都有她這麼大了。
爲少女療傷完畢後,他接過米賽魯遞來的溼巾擦了擦手,轉身就走,少女連忙出聲留住他:“請等一下!以賽亞他還好嗎?”
“你說那個小孩?他只是太累,又受了點刺激,讓他睡一覺就好了。”
少女放下心來,又問:“他在哪裡,我可以去看看他嗎?”
他有點想笑,於是回過頭來認真地告訴她:“我想在去看他之前你需要洗個澡換身乾淨衣服,小姐。需要我找一件給你嗎?”
少女的表情僵硬了下,語氣冰冷:“謝謝,不用了,我自己有帶。”
看來是個懂次元開啓的姑娘,那就不用他操心了。
他點點頭,轉身又走,少女欲言又止:“請問……”
“還有什麼事?”
“……我有點餓了。”
一大一小兩個苦命的人暫時留在了城堡裡養傷,這倒不能說明他是個多麼有善心的好人,事實上死靈法師也很少受歡迎,他只是覺得太無聊,想要這個城堡裡有人會主動和自己說說話。
對,他不會主動去關心他們,只喜歡等着他們有需要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向自己提要求,然後再慷慨地答應。
就像現在,少女又一次敲開了他的書房門:“先生,我可以進來嗎?”
“進來吧,”他正在高大的玻璃窗前發呆,隨口問,“有什麼事?”
在城堡裡住了幾天,少女的態度也不再像一開始那麼拘謹,她步履輕盈低走進來,面上帶着令人賞心悅目的微笑:“不,並沒有什麼事,只是想謝謝您一直以來的關照。”
他敏銳地捕捉到這句話背後的意思:“你們打算走了?”
少女點點頭,對他鞠了一躬:“以賽亞說這兒的環境讓他感到很害怕——我這麼說絕對沒有指責這兒不好的意思,希望您能諒解!”
“我知道,你們才被亡靈戰士追殺過,住在一個死靈法師的家裡確實不是件愉快的事。”他說着十分善解人意的話,心裡卻在想:我已經命令所有的戰士到城堡外面待命,留在城堡裡的只有我和米賽魯,還有什麼可害怕的?
“是啊,以賽亞還小,難免會感到害怕,我就不會那麼想,”少女捋了捋捲髮,笑着說,“相反的,我還挺喜歡這座城堡,清靜,優雅,確實很適合隱居。”
他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默默地想:我並不是真的想要隱居,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我一點兒也不想,一點兒也不想……在四十多歲就隱居。
少女見他一臉不快,惴惴地問:“我說的話讓您不開心了嗎?”
他摩挲着手裡的骷髏頭,冷冷地道:“沒有,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不開心的事,和你無關。”
那些使他從榮耀的頂峰上一夜間墜落的人和事,一想起來,就讓他像是被燒紅的烙鐵按在心口一樣,又痛,又煩躁。
“我能不能問問是什麼事?”少女謹慎地向他的方向走了兩步。
“我不想再提過去的事。”他生冷地拒絕了。
少女失望地聳了聳肩,在書房的水晶桌邊坐下,自顧自地說起來:“其實每個人都會遇到很多不愉快的事,不提也好,總是要忘掉過去,才能繼續向前的,你說對不對?”
忘掉?怎麼可能忘得掉,他覆在骷髏頭上的手略微用了點勁兒,白骨發出不自然的聲響。
“我在很小的時候,都是被人叫做笨蛋,沒用的東西,因爲我什麼魔法都學不會,周圍的小朋友都嘲笑我,排擠我,欺負我,那些事也是想想就讓人非常生氣的,恨不得根本沒有發生過的。”
他心裡一陣煩悶,很想叫她閉嘴請她離開,但出於風度,他什麼也沒說。
少女以爲他在聽,於是繼續說:“可是後來,我遇到一個很好心的老太太,她告訴我,我和別人不一樣,我是琥珀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