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妹做了一個夢。
煙花三月的江南湖面,她一身白衣坐在搖曳的一葉扁舟上,抱着一簇開得繁花似錦的牡丹,倚在一個男子身邊。
男子的懷抱溫暖結實,笑得風華無雙,伸手替她攏了攏被微風吹散的青絲,將她攬在懷裡,覆上了她的手,脣的溫度透過髮絲,滲過肌膚,印在心上……
和煦的春風,暖暖的觸感,平靜的午後,葉子的低語,水流的叮咚,光影的變幻……
芬芳沉醉的香氣中,迷濛瑰麗的花影間,她聽到身後那個人輕輕地喚她的名字,“小舞……小舞……”
一遍又一遍……
“小舞……小舞……小舞……”
冷卻的心,開始融化,血液衝破了瘀阻,心臟重新開始跳動。
“好了好了!”
一位老者拔出了最後一根銀針,擦了擦額上的汗水,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來,看着眼前的滿臉殘破的瘦弱女子,望着白衣男子道:
“這小娘子真是不容易,受了這些外傷,還有凍傷,竟然還能挺過來!她若是還不恢復心跳,只怕腹中的孩子也保不住了……”
“多謝,多謝大夫……”
男子啞着聲音連聲道謝,小心地用棉被擁住女子的身子。雪大路滑,夜深人寂,他趕了大半夜的路,才總算是到了一個小村落,敲了好多家門,纔算找到了大夫……
當時女子已經沒了心跳。
他嚇得一刻也沒敢鬆開女子的手,一遍一遍地喚她的名字……
“不用謝我。”
鬢髮花白的老者站起身來,活動了下僵硬的脊背,盯着女子道:“若不是她自己施針,護住了腹中的孩子,顛簸了這麼久,估計孩子早就沒了。傷得這麼重還知道用鍋底灰抑制傷口流血發炎,施針的技術也很是了得……針法,倒和我這個快要入土的老頭子不相上下,姑娘也是個醫術了得的人啊……醫者仁心,哎,究竟作了什麼孽,傷成這樣……”
男子哽咽:“是我……作孽的人……是我纔對……”
“唉……”
白髮老者搖了搖頭,“醫館正好有空牀,你們且在這住下吧,喚我袁老就好……一會兒我徒兒會送來湯藥,喂她飲了。這姑娘傷得太重,身心俱疲,也不知受了什麼打擊,病情很不穩定,估計會昏迷兩日……”
白髮老者轉身欲走,還是轉過身對男子道,“咳咳,你還是給她換身普通的衣裳吧……這料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現在人心不古啊……”
男子微怔,隨後感激地向老者微微頷首。
老人輕輕合上了門。
屋外大雪依舊,鵝毛般的落雪,將世上的一切醜陋瘡痍遮掩了去,只剩下一個白茫茫,亮晶晶的世界。
這只是暫時的。
美好的,都是暫時的。
一切,都逃不過現實齒輪的碾壓,即使繁華錦繡,也終有一日會化作泥土塵埃。
“小舞……”
男子輕輕地褪下了女子滿身褶皺髒破的衣衫,替她小心地擦拭掉身上的污跡,看到她手腕上被瓷片割破的紅腫傷痕,還是忍不住落了淚。
他知道她遇到了什麼。那個被她救下卻反咬她一口的人說了一切。
被人揹叛,傷害,她總是這樣默默地咬緊牙關忍着,嚥下去,寧願用笑容掩飾了去,也不會抱怨一句。
爲什麼這些傷,不是落在他身上呢?
“小舞……好起來……嗯?”他小心地吻在女子未受傷的眼眸上,“別留下我一個人……我不是完整的,但是我給你我能給你的全部……”
男子欣喜的感到他握着的纖弱的手,微微動了動。他欣喜地吻住了女子手心。
瓷碗碎裂的聲音打斷了男子的思緒。
循聲望去,只見一布衣少女驚訝地掩着口鼻,像見了鬼一樣,望着榻上的女子,惶恐後退。
他盯着地上碎裂的藥碗凝眉,擡起眼來和善地對女子道:“姑娘莫怕……我娘子她只是毀了容……”
“啊,哦,哦,這樣啊……”女子臉微紅,擡眼沒敢仔細打量男子,“對不起,我,我再去盛一碗藥來!”
說罷,女子就轉身奔出門外。
一想到剛剛男子的模樣,詩婉就忍不住臉紅起來,她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男子,沒聽過更好聽的聲音。那略帶沙啞哽咽的聲音,一聽到,她的心都軟了。
“……好醜……像鬼一樣……”
一想到那個醜陋得可怖的女子,詩婉抖了抖,忍不住偷偷望向屋子。不禁疑惑起來,那個女子究竟爲何會毀了容?那男子說她是他的娘子……他已經成婚了啊……
詩婉忍不住有些失望,隨即搖了搖頭,笑自己胡思亂想。那女子來的時候,師父說八成是保不住了,沒想到那女子竟然緩過來了……她在外面煎藥,聽見那男子一聲聲地喚那女子的名字,她知道那女子叫小舞……她也忍不住想讓那女子活過來……
卻沒想到,那女子那麼醜……醜成那樣子,究竟憑什麼得到那樣的男子……
要是那個女子死了就好了……
炭火一聲爆裂驚了詩婉一跳,沒想到自己竟然有這麼惡毒的想法,趕忙搖了搖頭。她是被扔在師父門口棄嬰,從小跟着師父學醫,師父總說醫者仁心,她不能以貌取人才是。
端着重新煎好的湯藥,詩婉進了屋。屋子裡那女子已經暈睡在榻上,男子目不轉睛地望着她,握着女子的手,貼在自己臉上。
“公子,”詩婉柔聲上前,端了藥碗,“公子歇一歇吧,詩婉給姑娘喂藥……”
“謝謝姑娘,”男子擡眼望了望她,接過了藥碗,“還是我來吧……”
詩婉訕訕地收了手,立在一旁,看着男子小心翼翼地給那女子喂藥,心裡莫名地酸澀起來。
“對了,”男子轉過臉來,“不知姑娘可否借在下一套乾淨衣裳?我娘子她沒有換洗的衣裳……”
“哦,哦,有的,公子稍等!”詩婉眼神暗淡了,可還是笑得美美的,轉身出了門。
詩婉回到屋子。翻了半天,找出來一件最好的,猶豫了,放回了箱子,又翻出了最破舊的,還是搖搖頭,選了半天還是找了件不新不舊的,交給了男子。
“真是麻煩姑娘了……”
“沒什麼的……公子客氣了……”
男子接過衣服的時候如是說。詩婉忍不住想,他的手真好看,骨骼分明。
男子慢慢扶起昏睡的女子,想替她換上乾淨的衣裳,卻發現詩婉還立在一旁看着,“那個……詩婉姑娘沒什麼事就歇息吧,也不早了……”
“……哦,嗯……”詩婉瞥見了被子滑下,露出女子的肩頭,顯然女子一絲不掛,紅了臉轉身想要退出去,可猶豫着,還是轉過身來,望着男子道:“那個……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我?”男子微怔,苦笑一聲,替女子蓋好了被子,沉吟半晌,“她因爲我才傷成這樣,姑娘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公子……”詩婉莫名心裡緊了緊,男子悲傷的話語,令她也忍不住傷神,不捨地望了望男子悲傷的背影,輕聲道:“公子不要自責了……姑娘若是醒了,也不會怨恨你的……”
男子溫和地笑着,沒有再多言。
房門再次關上了。
他看着懷中的女子,笑得悽楚,“小舞,你恨死我了是不是?是我殺了你家人,毀了你一切……你知道真相,怎麼會不恨我?如果不恨,你怎麼會冒着一死也不願在滯留宮中一刻?”
“這張臉……你也恨,你爲了我,捨棄了那麼多……如今發現真相,發現我是這樣一個不值得你愛的人……你恨我,是對的……”
“沒關係的,”男子低頭吻了吻女子的發,“恨我吧,我會一直愛你,就算你恨我,怨我,我也不氣你……”
“如果你醒了,要殺我,我也不會離開你。你去哪裡,我都跟着你去,就算是地獄,我也陪着你……”
女子眼角溢出了一滴晶瑩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