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來的很早,夕陽孤鴉低飛,劃過城門。
一匹黑馬拉着一輛車衝出了城門,駕車的人一席紅袍,黑巾掩面,遠遠望去,像是個女子身形。
守門的二人打了個哆嗦,哈了哈凍僵了的手指,放下了城門,放走了今日最後一輛出城的馬車。
一個子高大的守衛想起剛剛一幕,又止不住打了個寒顫,捅了捅一旁的守衛:“哎,你剛剛看清楚沒有,那,那個紅衣服的女人……究竟是人,還是鬼?”
“媽的,”另一個肥胖的守衛也啐了一口,撇了撇嘴,“這鬼天氣黑得也太早了,那比鬼還難看的婊子,怎麼也出來嚇唬人!”
想起將才紅衣女子那張滿臉黑痕血肉模糊的臉,二人都經不住寒顫。可偏偏是一眼望去就不忍再看得殘破醜陋,卻有一雙亮得詭譎的明眸,令人移不開眼。
那女子一身紅袍。紅袍邊緣殘破,沾染了些泥土,露出的那雙握着繮繩的細弱蒼白的手微現出青筋,愈發顯出詭異來。就連那黑馬,都顯出些許肅殺氣。
“今天真是邪門了!”
胖子打了個哆嗦,忍不住又啐了一口,叨咕幾句活見鬼,不滿地撲了撲頭上身上的落雪。
“哎……還說要緝拿那第一美人,沒想到見個紅衣女鬼……”健壯的守衛撇了撇嘴,打算交接後回家。
不遠處來了一匹白馬,攔住了二人的去路。
“關門了,關門了!”胖子瞥了一眼馬上的男子,不屑地揮了揮手,“明早才能出城!”
白衣男子跳下馬,握住了胖子推攆的手,凝視着不屑微怒的胖子道:“告訴我,今日有幾個二十歲以下的女子出了城?”
“有……”胖子微微掙了兩下,就不再抵抗,目光微怔,迷茫地望向遠處,“有二十三個女子……”
“可有和告示上相像的?”
“沒有……”
“喂!你做什麼的?”
健壯的守衛感覺不對勁了,胖子今天也太好說話了,懷疑胖子被男子威脅了,忙上前來拉扯,“這是公務,你再……”
“閉嘴。”白衣男子轉過臉,望着拉住自己的健壯守衛,“今日你們有沒有見過奇怪的女子?”
“奇怪的……”健壯男子和胖子都陷入了懵然失神狀態,回憶着似的。
“紅衣女鬼……”
胖子和健壯男子異口同聲。
“女鬼?”白衣男子手緊了緊,拉得胖子近了些,“她什麼模樣!?”
“看,看不出來什麼模樣……臉上都是模糊的黑血……”
白衣男子的眼神一凜,忙收了手,一躍上馬,命令道:“開城門。”
“……是……”
重重的木門被拉起,發出吱嘎吱嘎聲,響在闃靜的雪夜,格外瘮人。
大門剛開,白衣男子就迫不及待地衝出了城。
半刻後。
巡邏的接替的侍衛久久等不來換崗的人,便提着燈籠來尋。
卻看到了十分詭異的一幕:
兩個守衛木然地立在城門兩側,城門大敞,似乎在等着誰來,抑或是等着誰走一樣。
“喂!”
接班的侍衛上前,扇了胖子一巴掌,“喂!你們活見鬼了?怎麼這時候了還不關城門!?”
“咦?”
胖子揉了揉被扇痛的臉,迷茫地與健壯的守衛對望。他們怎麼在這?不是要去換崗回家吃飯的麼……
“沒放走要緊人吧?”換崗的侍衛指了指牆上貼着的女子畫像。
“沒,沒……”健壯男子趕忙上前,“沒看見這一見難忘的絕世美人,倒是看見個一見難忘紅衣女鬼……”
“什麼鬼?”換崗的侍衛白了二人一眼,“要是讓那女人跑了,你們都得當鬼了!”
城外。
大雪漫天飛舞,陸小妹疾馳,趕了近一個時辰。見沒有暴露,也沒有人追來,就隨便歇在了一處廢棄了的茅草屋中。馬車的木板都被血浸透了,黑馬聞到血腥似乎受了驚嚇,她安撫了許久,才安然出了城。
將馬車藏在隱蔽的草屋後,黑馬被拴在了木樁上。雜草還有些許沒有被雪掩埋,女子輕輕拍了拍黑馬的鼻子。馬也算是有些許屋檐雜草遮蔽,不至於凍死在這寒冷的雪夜。
陸小妹一合上門,便腿軟無力,摸黑跌跌撞撞地,依靠着一旁漏風的牆壁滑了下來。
施針的抑制疼痛的效果已經過去,再施針也是無用。沒有藥,她只能忍着。
她一刀刀,毀了自己的容。
然後尋來了鍋底灰,灑在了傷口上。
鍋底灰可以防止傷口發炎,還能看起來更加猙獰恐怖,完全看不出她原本的容貌,這樣……真是太好了……
除了疼。
皮肉竟然也能這麼疼啊,疼得她連擡眼都覺得奢侈,呼吸都小心翼翼。
真疼啊……千萬針扎,火燒火燎般……
她又想起了不久前自己被祁冠宇用烙鐵烙傷了臉……那被燒焦了的皮肉倒是和自己現在有些許相像……
那時候她不疼,她吃了抑制疼痛的藥丸,後來又由尚陽悉心照料,她雖然傷了,卻不疼……忽然意識到好久沒想到尚陽了……他還活着麼……好想……真的好想他……
如今,她即使毫髮無損,心已經痛出血來。
她不過是再補了幾刀。
太疼了,她沒想哭,卻疼得哭了出來……
溫熱的眼淚劃過凸凹烏黑的臉頰,所到之處,引來一陣陣的刺痛,痛得揪心。
她連流淚都不能。
陸小妹閉上了眼,將眼淚流在心上。
她爲何會變成這樣……
說好的愛她的人,親手毀了她最愛的親人,說好的陪着她的人,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消失不見……
都是騙子。
她明明知道了的啊,爲什麼心還是這麼痛?還是忍不住想念?
好冷,這裡好冷啊……阿默……你在哪呢……
護在小腹的手,滑落在地。
白衣男子一路策馬疾馳,趁着大雪還未隱藏了車轍,他不能放鬆。
直覺告訴他,不能停下,那個女子在等着他。他已經失去了她一次,這次不能再丟了她!
他如何也沒想到,會在自己去找太后要出宮懿旨的短暫間隙,她就不見了!他在城中找了她一整日,才終於在一打水的奴僕口中得知,昨夜出宮打水的男子,一夜未歸。
他找到了那個受了重傷的男子。男子黃昏前醒了來,告訴了他昨夜發生的事。陸小妹已經回了都城,卻又被祁冠宇的通緝阻攔,她要找機會出城。
他替女子捏了一把汗。她懷着身孕,如此焦急逃離王宮,必然是因爲她知道了什麼……他不敢想象,她會如何,緊趕慢趕只想趕緊找到她,卻還是直到鄰近了要出城的時候,他才趕到。
男子策馬,循着車轍,他在和時間賽跑。雪下的太大了。他祈求着上天讓雪停下了,給他多一點時間。
爲什麼,總是給他那麼一點時間?
爲什麼要讓那個人先遇見她?爲什麼要傷害她……他流浪了十年,就爲了能讓她離開,開心地活着,爲什麼又要重逢,既然重逢了又爲何要分離……
因爲怕暴露身份,他與她在一起的時候,多半都是沉默的,只不過能看到她就覺得幸福……
他還沒來得及和她說上心裡話,還沒來得及告訴她,他給他們的孩子起了好多名字,不知道她喜歡哪一個……
他還沒來得及告訴她,他其實愛了她很久很久,在她不記得的日子裡,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地愛着她……
他明明已經失去了她一次,爲何要再次把她帶走!
白馬頓住,眼前白茫茫一片,已經看不見車轍印記。
眼前,是分叉的兩條路。
她走了那條路?
男子下馬,俯身在雪地上摸索,希望能找到被雪掩埋住的印記。
身旁的白馬發出了哼鼻聲,不安地踢了踢地上的凍雪。
男子起身,來到馬身邊,拍了拍白馬的脖子安撫,然後猛然被地上的猩紅吸引,蹲下身伸手輕拭。
手上是尚未乾涸的血。
“駕!”
他心沉了沉,那血,他似乎都嗅出了她的氣息。
血……紅衣女鬼……
他不敢想像,緊緊懸起的心似乎要跳出喉嚨,心似乎被刺了一把冰凌,冷得他忍不住戰慄。
不遠處,他看見了一間廢棄了的茅屋。
茅屋前,是尚未被雪掩蓋的微弱車轍痕跡。
“小舞!”
他幾乎是撲進了屋子。
卷着一身風雪,他終於見到了昨夜還在他懷中,向他微笑的女子。
她卻已經面目瘡痍,癱倒在地,生死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