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我做引子?”顏朝音調微微提了起來,似乎十分驚訝。
“是的,從小洛住進洛園開始,你全程參與了治療,對當年你們的情感糾葛現在是一清二楚。我要讓你,在我催眠小洛時,在她的精神世界裡死去,我想,這對她來講,應該是無法承受之重,她的震動,應該會更甚於得知身世真相。”
“她纔好一些,又這樣做,會不會又像之前那樣?”
“不會,這次是在催眠時說出,不是對她本人造成衝擊,是對她腦海裡的南宮洛造成衝擊,催眠過後,她自會忘了。”
“這樣就好。”顏朝似乎鬆了口氣。
“小朝,我要提醒你一句,你對小洛,不要帶入太多你對南宮的情感。因爲在她身上,還有一些我暫時無法確認的東西,那是在心理學領域一直頗有爭議的東西。若我一旦確認,我擔心你知曉後,會不理智。所以,我希望你在面對蘇小洛時,要剋制,不管她表現得多麼柔弱無助,甚至是多麼像南宮,你都要剋制,像你自己說的,只把她當作小曦的戀人。”
“這您放心,我活了半輩子了,還有什麼看不明白的。再過幾年,等小曦能獨擋一面了,我則卸下這重擔,去過一個人的逍遙日子。這塵世裡的紛繁蕪雜,恩怨情仇,通通都要拋到一邊咯。”
“說的好像你現在不逍遙似的。”
“哪來逍遙,簡直煩惱不斷。”顏朝原來也會抱怨。
“也是,人生百態,各有各的煩惱。”陸教授一點誠意也無的附和。
“對了,還有個事,秦安那邊,我終於說服他前去日本手術,不過,他提了個要求,說是要過來看看小洛,前段時間小洛狀況太差,我一直沒同意,現在好點了,就讓他過來看一眼吧。他的情況,再拖下去,顧卿岐說會越來越糟,弄不好一成把握也無。若這樣,則真真是把生的機會白白葬送了。”
“他怎麼那麼固執?顧卿岐現在可不是給誰都肯開刀的,若不是你,能請得動他?難不成他還真會看昔日學長的面子啊?人一生中那麼多學長學弟,也要看得過來呀?”陸教授似乎有點不耐。
“他啊,病了二十幾年,看了無數醫生,沒一個說他有手術成功的把握,顧卿岐又保守,也跟他說希望渺茫,他愈發認爲此番是有去無回,自是想堅持下來,等小洛康復,才放心去赴那場死亡之約。我說服他可花了不少功夫,如此長情,也不枉小洛待他的一片真心。”
“真是個傻孩子。”陸教授感嘆。
兩人又低低說了一會,陸教授終於起身離去。顏朝熄了燈,躺到離我幾步之遙的沙發上,不一會兒,竟傳來極細微的鼾聲,想必是累極。
我在黑暗裡卻睡不着,思維遲緩的想着他們的對話,他們談及的人和事,我聽着似乎是熟悉的,可仔細一想,卻又完全沒有印象。我發現自己好像睡了一個長長的覺,大概睡得實在是久,以至於一覺醒來,把睡前的東西都忘了個七七八八。
我不記得自己是誰,我也不記得自己爲什麼出現在這裡,然而奇怪的是,我似乎也不關心這些,我也沒有恐慌與不安,彷彿只要身邊有這麼一個人,有這麼一縷輕微的氣息,就沒有什麼好擔憂的。
我微微翻了個身,索性睜開眼睛,看着沙發上的顏朝。窗外的電閃雷鳴早已停了,雨聲也小了下來,我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開始在影影綽綽的屋子裡梭巡。
衣櫃、小几,梳妝檯……我一樣一樣掠過,最後停留在沙發上,那裡有個和衣而躺的身影,他叫——顏朝。
夜色由淡變濃,又由濃變淡,輕薄的紗窗,透出灰濛濛的亮色,是拂曉時分了吧。空氣裡似乎有絲絲涼意,我蓋着被子,依舊感覺到冷,那個什麼也沒有蓋的人,會冷嗎?
或許會吧。
我又躺了一會,終於坐起來,遲疑片刻,還是抱着帶了我體溫的被子,走到沙發前,把被子輕輕蓋到他的身上。
顏朝睡得很沉,鼾聲輕微,呼吸綿長。
我就着那點亮色,細細打量他,黑髮、濃眉、挺鼻、厚薄適中的脣,額頭飽滿,臉部線條柔和,一如記憶裡的樣子。
顏—朝—!
或許是感覺到了我的存在,睡夢裡的人微微皺一下眉,眉心有個明顯的川字,似有無限苦惱。我情不自禁蹲下去,手指指腹就要撫上他的額,想去撫平那個川字。
顏朝倏忽睜開了眼。
薄薄的晨曦裡,我們靜靜注視着對方。
或許是一分鐘,或許是一個世紀。
“我回來了。”我終於開口,聲音暗啞。
顏朝一隻胳膊肘撐着,上半身微微擡起,朝我傾了過來。
我看到他眼睛眯起,再眯起,似要認出我是誰。
“我回來了。”我再說一句。
“是你?”他聲音裡帶着無法抑制的顫音。
“是我。”我說。
我看到他臉色巨震,身子晃了一下,一隻手朝我伸了過來,快要接觸到我臉頰的時候,卻又頹然放下。
他用力閉上了眼睛。
“顏朝,是我。”我叫他的名字,頭低下去,臉貼到他的手背上,有一滴熱淚,從眼眶裡滑了出來。
他像被燙着一樣,猛的抽回手去。
“小洛,你病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出聲,音調平穩,不起一絲波瀾。
我擡起頭,睫毛上還掛着淚滴。
他深深看我一眼,移開視線,說:“天就要大亮了,你好好休息一會,我先出去了,今天上午還有會議,要早點做準備。”
說完,他揭開被子,近乎狼狽的穿上鞋子,朝門口逃去。
是的,逃。
曾經,是我在逃,逃避我的情感。
現在,輪到他逃,逃避他的情感。
我們兩個,總是不能在最好的時候遇上。
可我不想放手,我經歷了那麼多磨難,才尋到這個機會,我不想放手。
我朝他跑過去,在他拉門的時候,從背後抱住了他。
“顏朝。”我傾盡一世的溫柔,呼喚這個名字。
我感覺他身子微微發抖。
我的臉貼在他的後背上,這是我夢寐以求的場景。
門被悄無聲息的拉開,或許,是推開,因爲門外,一個滿頭銀髮的老人,手亦放在門把上。
老人的眼慢慢睜大,睜大,睜到眼眶也像眼珠一樣滾圓。
這樣一個睜眼動作,卻是我熟悉的,儘管她烏絲變華髮,可我還是認出了她。
“老師。”我有點難爲情的鬆開顏朝。
“小洛?”老人臉上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我走過去,給老人一個擁抱。
我感覺她亦在微微發抖。
“小洛,來,到老師這裡來,跟老師講講,這麼多年,你去了哪裡?都發生了什麼?”老人拉了我的手,朝沙發走去。
“不,陸教授,你讓她去休息,你讓她去休息。”顏朝眼神裡滿是祈求,他不敢看我。
“小朝,你也過來,坐到小洛身邊,聽她講講過去的故事。”陸教授一臉慈愛,她於我,是師長,亦是母親。
顏朝猶疑掙扎着,可最後還是走了過來,他沒有坐到我的身邊,我心裡說不出的失望,或許,因爲時間空間的變換,很多東西,還是和我當初感知的不一樣了。
“小洛,你還記得嗎?我們上次見面,是在夜裡,我起來喝水,卻看到你正要開門,我問你要去哪,你說,有人約你,我還待問是誰,你卻蹦跳着跑出去了,還快樂的朝我做了個鬼臉。可是,這一去,卻是許多年,讓老師嚐盡了思念的滋味。”
“我也思念老師。”我說,看一眼顏朝,或許,我最思念的人,不是老師。
“老師知道。”陸教授身子移了移,挨着我,抓了我的手,放到她的掌心裡,說,“你告訴老師,那晚,是誰約你。”
我臉微微泛紅,心頭涌起甜蜜的滋味,看一眼坐在側面的顏朝,說:“你告訴老師,是誰約了我。”
顏朝視線終於投向了我,近乎貪婪的匆匆一掠,再度移開,我聽到他的聲音,不復從前意氣風發的清越,而是帶着抹都抹不掉的傷感,說:“小洛,我不記得了,你自己跟老師說吧,把當年發生的事,完完全全告訴我們,不管是快樂的,還是痛楚的,都告訴我們。你若是受了委屈,若是被人欺負,我一定一五一十幫你討回來。”
我見他不肯說當初相約之事,只顧講這些有的沒的,一時激憤,騰的站起來,跺一下腳,嘟着嘴,食指朝他的方向一點,負氣地說:“你敢做不敢當。”
話音未落,直覺頭暈目眩,天旋地轉,身子不由自主就朝地上倒去。
我倒在一雙有力的手臂上。
我欲再度睜開眼睛,可眼皮卻似有千斤重;原本清明的神智,竟像遇到了一個黑洞,沒有絲毫反抗之力的被悉數吸了進去。
在我最後一絲神智抽離之時,我感覺到有一滴淚,落到我的眉心。
“爲什麼會這樣?”我聽到顏朝壓抑的低泣,聽來幾乎讓人心碎。
“小朝,這就是我昨晚跟你說的,一些目前還無法確認、頗有爭議的東西。”老師的話,帶着沉沉的哀痛。
“她還會回來嗎?”
“誰知道呢?”
……
我還會回來嗎?
誰知道呢?
我的最後一絲神智,終於也被黑洞吸了進去。
無邊無際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