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到洛園入口處的停車場,一輛白色小車從面前滑了過去。我愣了愣,意識到是顏曦的車,便拼命招手。
那車似乎慢了慢,我以爲它要停下來,哪知它屁股一翹,以更快的速度開出了洛園。
我一下懵住了。
緊接着又醒悟過來,瘋一樣的去追那輛小車。
我跑出了洛園。
這頭那頭,我不知自己該選擇哪一頭。
可我已經沒時間猶豫了,隨便選了個方向,再度瘋跑起來。
我忘了我跑得再快,也不會有車快,我忘了南轅北轍,方向若是錯了,只會離得越來越遠。
我跑了長長一段,依舊沒看到車的影子。我大概發燒已經燒傻了,完全忘了這是追不上的,根本追不上的。
我漸漸沒有力氣,依舊機械的跑着,但心裡頭卻絕望起來。
然而前方下坡處一個白色的小點,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我終於看清那是一輛白色的小車,或許是顏曦去而復返的那輛小車。
我就知道,他肯定不會丟下我的。
有淚漫上我的眼眶,是歡喜的、感動的、溫情的淚。
我朝那輛小車迎了上去。
小車在我面前幾米之遠的地方,嘎然而止,輪胎摩擦着地面,一種刺耳的尖銳的聲音,傳入我的耳膜。
有人從車上跑了下來,是一個瘦得一陣風就能吹跑的男孩。
“小洛,你怎麼在這裡?”男孩疾步走到我的面前。
他不是顏曦。
我說不上來的失望。
“小洛,你怎麼這樣子?”男孩再問我,眼裡的心痛和關切,也是這樣的熟悉。
“你是誰?”我遲疑地問。
“小洛,你連我都記不得了嗎?我是秦安。”這個自稱秦安的男孩,一把執起我的手,“告訴我,你在這裡做什麼?爲什麼鞋子都沒穿?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瘋跑,這裡又是個長長的下坡,十分危險。剛纔,若不是爸爸車開得慢,根本來不及剎車。”
“秦安?”我重複着這個名字,
“小洛。”又有人叫我,是一對中年男女,他們也匆匆從那輛車上下來。
我看向他們,也是十分熟悉的面容,若我此時不一心一意惦記着顏曦,或許我能記起他們是誰。可是,可是……可是顏曦在哪裡?
我轉向秦安,哀哀的說:“你帶我去找顏曦,你帶我去找顏曦。”
“顏曦?你們怎麼了?”秦安擔憂的問。
“他不見了。”我說。
“那我們給他打個電話,好不好?”秦安安撫我。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我不記得他的號碼。”
“我們,嗯,我們問一下顏先生,我有顏先生的號碼。”秦安說。
“嗯。”我依舊哀哀的看着秦安,總覺得顏曦這一去,是真的不會回頭。
秦安剛要打電話,我眼角餘光忽然瞟到前頭長坡上又出現一個白點,飛速逼近的白點很快變大,是一輛疾馳的小車。
“顏曦。”我心裡一喜,再度朝那輛小車奔跑而去。
“小心。”我聽到秦安的一聲疾呼,也跟着我跑了過來。
小車似乎頓了一下,分明是要減速的節奏,可卻又沒有減速,而是以更快的速度衝了上來,眼看就要衝到我的身邊。
一隻有力的手拉了我一把。
小車幾乎是擦着我的身子開了過去。
我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然而伴隨我的尖叫的,還有砰的一聲悶響,緊接着是一個女人慘厲的聲音:“小安……”
有那麼一刻,我以爲自己靈魂出竅。
我看到一個白色的人影,以一道優美的弧線,落到了路邊的草叢中。
我看到那個中年婦女瘋了一樣向草叢那邊跑去。
我看到身邊的中年男人悽悽的叫了一聲小安,鬆了我的手,也朝那邊跑去。 www✿Tтkд n✿℃ O
我看到白色小車裡,有個徐娘半老的女人匆匆打開車門。
我還看到一位滿頭銀絲的老人,也從那車裡鑽了出來,不可置信的看着這一幕。
……
我看着這一切。
我的世界彷彿一下子失去了聲音,也失去了知覺。
秦安。
我想起一個貌比潘安的男孩,總是一身白衣白褲,文文靜靜看着我,我去騎車他不能去,我去爬山他不能去,我去河裡摸魚他還是不能去,他只能呆在家裡,看着我遠去的背影,說:“小洛,早點回來。”
我想起他每天送我一枝玫瑰,想起他紅着臉,微微低頭,在我額上印下一吻,想起他大段大段的背情詩,想起我終於被他俘虜,成了他的女朋友,想起他含情脈脈的情話:“小洛,我愛你。”
我想起我們在校園裡,手拉手圍着操場一圈一圈的走,想起他摘下一朵粉紅的桃花,別到我的頭髮上,想起他含笑的模樣,想起他蒼白的臉,想起他說:“小洛,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想起了太多太多,最後一次,我們約定,他日,我歸來,他亦歸來,我們,要用最激烈的方式,去慶賀我們的新生。
可是,這一回,那個以優美的拋物線姿勢落地的男孩,他還會有新生嗎?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他身邊的。
我在那滿身是血的人兒旁邊蹲了下去。
我看到他的脣邊,流出一縷血絲,很細很細,很紅很紅,很豔很豔。
我輕輕的叫一聲:“秦安。”生怕聲音太大,驚痛了他。
可是這個秦安,我不知他怎麼了,緊閉着眼睛,不肯睜開。
我俯下身去,想要把他抱起來,他那麼瘦,我肯定能把他抱起來。
“別動,小洛。”中年男人阻止了我,說,“別動小安,你媽已經打電話了,救護車馬上就到。”
那個中年婦女也蹲了下來,摟着我的肩膀,我感覺到她在無聲飲泣。
我沒有去抱秦安,只是把身子伏低,幾乎伏到了地上,輕輕叫他:“小安。”
我看到他的睫毛微微動了動,又動了動,緊接着,眼睛竟睜開了,儘管只睜開一點點,可是,或許足夠了,或許他能看到我。
我看到他的脣邊泛起了一絲微笑,嘴脣張了張,沒有發出聲音。
我朝他微微笑着,淚卻流了下來,說:“我很好。”
我看到他那絲微笑擴大了一點,睜開一點點的眼睛,卻又緩緩閉上。
“小安。”我再次叫一聲。
這次,他沒有任何迴應。
我以爲他已經死了。
我看到中年男人泣不成聲的低呼:“小安,你醒醒,小安……”
我把手放到他的鼻子下,探到一絲微弱的氣息。
他還活着。
我鬆了口氣。
秦安眼睛再度微微睜開,嘴脣略動了動,似要說點什麼。
我把耳朵移到他脣邊,他的胸口一突,話沒說出來,卻噴出一口濃濃的鮮血,噴得我滿滿一臉。
我的整個世界,都是血紅的。
“小洛。”中年婦女叫我。
“小安。”中年男人叫他。
有尖銳的鳴笛聲,由遠而近,警車來了,救護車來了。
有幾個白大褂從車上跑下,直奔秦安而來,交警在那不聽拍照,不聽問着什麼。
我看到白大褂把秦安放上擔架,擡上了救護車,我看到那對中年男女跟了上去,救護車呼嘯着離開。
我本能的去追。
那個徐娘半老的女人追上了我,拉住我的手,說:“等會我送你去。”
我怔怔的看了她一眼,緩慢的點點頭,還沒從那片血紅中抽回心神。
她把我拉到路邊的綠化帶處,這離她的車,大概還有十米左右的距離。
白髮老人被交警圍在中央,想必是在接受問詢。
又一輛金色的小車從坡上疾馳而下。
“顏朝!”我聽到女人喃喃地吐出兩個字。
顏朝?我似乎一下找到主心骨,就想朝那輛車跑去。
然而我手上卻傳來一股力,讓我邁不動腳步。
那輛車漸漸逼近,眼看就到了跟前。
我心裡一鬆,顏朝來了,我就不用這麼惶恐驚懼。
我忍不住朝路邊邁了一步,然而還沒等我邁出第二步,我後背忽然傳來一股極大的推力,是橫向的推力,於是,我整個人,毫無預兆的往馬路中央衝去。
我再次聽到砰的一聲。
這一回,卻是我自己。
我感覺我像個皮球,彈了出去,遠遠的彈了出去,重重的落到地面上,可是,我卻感覺不到疼痛。
有人朝我極速的奔跑過來,有人把我抱到了懷裡,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是誰?
我試圖睜開眼睛,可那眼睛,卻似乎被血糊住了一樣,緊繃繃的無論我怎麼用力,都不能睜開分毫。
“小洛。”似從胸腔裡發出的悲鳴,傳入我的耳膜。
有溫熱的水滴,一滴一滴,滴到我的一隻眼睛上,那繃住了的感覺漸漸淡了,淡了,眼皮柔軟起來,我用盡所有的力氣,終於把眼睛睜開一點點縫隙。
我看到一張男人的臉。
瑰麗絕倫的一張臉。
可是,爲什麼,這張臉上,此時,卻有噬骨的悲傷?
我很想去撫平他的悲傷。
然而我似乎沒有時間了。
當疼痛朝我席捲而來,當力氣即將消失殆盡,當神智被一點點抽離,我知道,我沒有時間了。
可是,我多麼想去撫平他的悲傷。
那是怎樣的一份悲傷。
顏朝!
我緩緩閉上眼睛,讓無邊無際的黑暗,洶涌的漫過我的身,我的心。
我沒有看到,在不遠處,有一個人,他臉上的悲傷,仿若刻着一般,更甚眼前的這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