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顏朝以畫畫的名義相會的時間持續了將近一月。他不知用了什麼辦法,居然讓傅教授同意收他爲徒。其實他原來的老師,在藝術界成績斐然,比傅教授猶勝一籌,所以,他投到傅教授名下,明眼人一看就知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傅教授喜歡他,也不管他是何居心,只爲收了這麼一個弟子高興。
於是,我們師徒三人,便經常一起去寫生,回來時我再變着花樣給相談甚歡的他們做好吃的。傅教授很是享受這種時光,他說他現在終於明白陸疏影(陸老師大名)爲什麼讓我住到她家去,敢情是請了個免費的廚師。
五月的第一個週日,傅教授母親生日,他要給母親過生,便給我們放了一天假,我和顏朝自然高興,利用這難得的單獨相處的機會,想要去一年前爬過的那座山上走走。
我們一路認着那些植被,顏朝記憶極佳,居然能記住大部分;經過山谷時,我們溜了下去,摘了茶泡茶耳;到了那座涼亭時,兩人又一起唱了幾首曲子……
一切恍如舊夢重溫。
下山的時候,我們卻意外碰到郭雯霞,她和幾個男女同學正嘻嘻哈哈說笑着往上走,頭一擡,便看到了我和顏朝。
我見她臉色一變,以爲她要發難,哪知不過一瞬,她臉色卻恢復如常,竟像不認識我們似的,偏頭去和身邊的人說話。
我們幾乎是擦肩而過。
然而如此平靜的相遇,卻讓我有強烈的不安。
直到走出好遠,我才問顏朝:“郭雯霞怎麼不和你打招呼?”
顏朝不甚在意,說:“上個週六我們吵了一架,她大概還在生氣。”
“爲什麼吵架?”
“也沒什麼事,都是女孩子的小心眼。”
“是嗎?”我反問一句,“可我總覺得郭雯霞今天的反應,太不正常了一點,以往她看到我,態度可是惡劣得很。”
“以往她總把大人的玩笑當真,上週我什麼都跟她說明白了,所以她也死心了吧。”顏
這樣說着,臉竟紅了紅。
我霎時明白他說的“說明白”指的是什麼,頓時有幾分不自在,也不好應聲,只低頭往山下走。
顏朝默默跟在我後面。
我能感覺到他的惴惴,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在不着痕跡的試探和表露。雖然我說過我不會和陽志雲分開,但我想他應該更相信自己的直覺,所以總是試圖能從我的行動或言語上肯定些什麼。
但我卻不敢迴應,陽志雲纏得我幾乎要窒息,而我還完全沒想到法子來應付他。
我沒想到顏朝會用寫信的方式來一訴衷腸。雖然以前我們偶爾也寫信,但聊的都是詩詞歌賦,不敢涉及感情這個雷區半步。但這一回,他卻在信裡明明白白寫滿了相思,他說他相信自己的直覺,他說他看出陽志雲是一廂情願,他說若我有什麼顧慮,他願和我一起面對,他說,小洛,相信我,把你的手給我,我會給你幸福。
當我在教室收到這封信,並迫不及待打開看時,我幾乎感動到失態。雖然我一直能感應到顏朝對我的感情,但他白紙黑字寫出來,帶給我的震撼,卻是那種揣測所無法比擬的。
我把信看了又看,然後小心翼翼收好,放在胸口好一會兒,纔想着要怎樣回信。
哪怕我再忌諱陽志雲,此時,我也貪心了。
我決定給他回信,把我的思念,我的苦惱,我的顧忌,我的不捨,全都告訴他;我決定再和陽志雲好好談一次;我想明明白白告訴陽志雲,勉強來的東西,終究不是幸福。
晚自習後,我約陽志雲去芙蓉園走走,我說顏朝給我寫信了,他喜歡我,我喜歡他,我們兩情相悅,我懇求陽志雲放手。我說,我們之間的情誼哪怕再深厚,年少的時候哪怕再怎麼認爲不會分開,但現在長大了,就應該有各自的生活。
我承認,我的態度有點強硬,因爲我不想再次軟弱的被陽志雲鉗制。
陽志雲聽我說完,久久沒有吭聲。
我們沿着芙蓉園中心的小湖走了一圈又一圈。
“志雲哥,如果你真喜歡我,真心對我好,就放手,我會感激你,會把你當永遠的哥哥。”我懇切的說。
陽志雲站定,在朦朦的夜色裡,對我看了又看,說:“小洛,不管我用什麼方法挽留,你都要走了嗎?”
我慎重的點點頭,接着又搖搖頭,說:“志雲哥,我不是要走,我只是去追尋我的愛情,但我的親情友情,還留在你這裡。”
他牽一下嘴角,擡頭看看天,說:“小洛,我是真心對你好的,你去吧。”
他說得如此之平靜,和平時的歇斯底里完全不同,倒讓我有點不敢相信他的話了。
“志雲哥……”
“小洛,你要記住,我是真喜歡你,真心對你好,我真的從來沒想過要和你分開。”
“志雲哥,我們不是要分開……”
“你走吧,我想在這靜一靜。”他又擡頭看看天,說,“城裡的天,總是沒有山裡的天藍,我倒留戀山裡,那蟲兒啁啾的夜晚。小洛,難道你一點也不留戀嗎?”
“我,我當然留戀。”
“你撒謊,有了顏朝,我們過去的日子,不管多麼美好,你都全無一點留戀之心。你今晚跟我說得這麼決絕,這麼殘忍,我就知道,你對我,對我們過去的生活,都全無留戀。”
“……”
我沉默以對。
他亦沉默。
偶爾有經過我們身邊的同學,會奇怪的看我們一眼,然後又走開。
我覺得我站得腳都有點麻木了,終於不想繼續這樣站下去,說:“志雲哥,我先回去了,你也回宿舍吧。”
他還是那句話:“你先回去,我想在這靜一靜。”
我鬱郁的點下頭,轉身就走。
然而我不過走出十多步,就聽到“噗咚”一聲,竟是人掉進水裡的聲音。
我拔腿就往湖邊跑,湖邊哪還有陽志雲的影子。
就着朦朦的月色,我看到湖中某處撲騰起水花,都來不及細想就跳了進去。
我水性很好,很快游到陽志雲身邊。他大概完全放棄了生的慾望,徑自往湖底沉去,我去抓他,他就推我。我畢竟是女孩,哪有他的力氣大,如此折騰幾次,竟覺精疲力竭。然而我不能就這樣棄他不顧,深深換了一口氣,再度去抓他的手。
這次,他沒有推我。
但是,他也不是順着我的力,向湖面游上去,他先是死死的反抓住我的手,然後又抓住了另一隻,這樣,我的兩隻手都被他抓得緊緊的,完全使不上勁,只能靠腳拼命踩水。然而我踩水也沒用,陽志雲的水性比我更好,力氣又比我大如此之多,他拖着我往下沉,往下沉。
我被他的舉動嚇懵了。
但我不甘心,猶在奮力掙扎着。
他的腳勾住了我的腳。
我無法再踩水,徹底失去浮力,整個人向秤砣一樣,沉了下去。
我做夢也想不到,我花樣一個女孩,一個水中的精靈,有一天,竟會死在這水裡,而且,還是被最親近的人所迫。
我想起顏朝,我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告訴他我愛他。
真是前所未有的恨啊。
我口裡嗆進了一口水,又嗆進了一口,我的意識開始模糊,我的身子完全軟了下來。如不出意外,我真要死在這裡了。
然而我卻沒有死成,我的身子開始往上浮,有人在用力拉我,我的一隻手恢復了自由,幾乎是條件反射的,我開始扒水。不一會兒,我的雙腳也恢復了自由,我使勁一瞪,加上身邊人的力量,很快,就浮出了水面。
我被拖到岸邊,有人把我拉上了岸。
我吐出了好多水。
我像一條擱淺在沙灘上的魚,全身沒有一點力氣。
有人蹲到我身邊,問:“同學,你好點了嗎?”
我艱難的點點頭,問:“我朋友呢?”
“也救上來了,他昏過去了,不過有人給他做了人工呼吸,現在已經醒過來了。”
“哦。”我閉上眼睛。
真累。
不止身累,更是心累。
我休息了好一會兒,才狼狽的爬起來,也沒去看陽志雲,便往陸老師家走去。
“同學,要不要送你回去?”剛纔問我的人繼續好心的問我。
“不用,我沒事了,謝謝。”我說。
那人卻並不放心,亦步亦趨的跟着我,我忽然轉過身來,朝他大吼:“我說過我沒事了,你能不能放開我?”
那人驚訝的看着我,囁嚅一聲:“同學……”
我意識到自己的發怒實在荒唐,努力調整一下情緒,說:“對不起,我心情不太好,我就住在家屬區,一會兒就到,你不用擔心我,我自己能走。”
“那你,那你小心。”那人叮囑。
我勉強一笑,拖着沉重的腳步,向前走去。我的身上冷,我的心裡更冷,一個死都不肯放手的人,讓我徹底絕望。
陽志雲,經此一劫,我們之間,是不是什麼都不存在了?你終於用這極端的方式,把我們十幾年的情誼,送上了那高高的祭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