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九月的最後一天見到陽志雲的。
儘管我已經做好思想準備,設想到這個瘋了的男人種種顛魔之態,可真正見到人時,他給我的衝擊,還是超出我的想象範圍。
精神病院的負責人向我介紹陽志雲的狀況,他說陽志雲從某個角度講是個病人,有非常嚴重的臆想症,他總是活在自己虛幻的世界裡,很安靜,但不發狂,不攻擊人。然而,從另一個角度講,他卻又是個醫生,他會看病,在中醫方面造詣十分了得,很多疑難雜症他都能藥到病除。曾有中醫院的人慕名而來,不過,和他做短暫交流後,就會狼狽而逃。
“他會透視、甚至是控制人的大腦。”那個腦門禿得厲害的負責人,扶扶眼鏡,身子前傾,近乎神經質的說。
“怎麼控制?”我不解。
“如果有人有目的性的接近他,或者試圖瞭解他,他就會用一種神乎其神的本領,瞬間控制對方。”
“哦?”我微微疑惑的皺着眉。神乎其神的技術,會是什麼?
“是的,蘇小姐,您不要不信,這許多年,已經有很多人親自驗證過了。所以,您這次見他的時候,要做好思想準備,一旦發現情形不對,就馬上出來。”
“好。”我點點頭,緊張的看一眼身旁的顏曦,顏曦微微笑着,給我一個撫慰的眼神。
“那我現在就帶您們去見他。”負責人起身。
“您還忘了一件事,”顏曦提醒負責人。
“什麼事?”負責人有點茫然。
顏曦卻不回答他,而是認真的對我說,“小洛,我還要補充一點,他有很嚴重的自虐行爲,唔,他的臉,會讓人覺得很驚怖,所以,你要不要再好好想想?我擔心,他的模樣,會刺激到你,還有肚子裡的寶寶。”
“我已經想好了。”我說。在我決定來看陽志雲時,顏曦其實並不贊同,他覺得現在是非常時期,最好不要提及那些會讓人情緒波動太大的過往,可我,卻因爲要做媽媽的緣故,卻忽然很想見見他,這個我法律意義上的父親,他在我孩提時期,到底是懷着一種怎樣的心態,把一個原本明眸善睞的女兒,活活弄成瞎子,然後把她困在小板凳上,讓她在無窮無盡的黑暗裡,聽他講他和另一個女人的故事。
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心態?
在我甦醒過來和顏曦在一起的一兩個月裡,顏曦漸漸把那段失去了的記憶一點一點說給我聽,伴隨着這段記憶的,還有顏朝、郭雯霞、陽志雲、南宮洛三個人之間的糾葛。當年四個朝氣蓬勃、前途無量的年輕人,因爲那一場癡戀,死的死瘋的瘋,活着的,也在過往的記憶裡不可自拔,不能不讓人唏噓。
在我到了陽志雲所在房間門口,顏曦再次向我確認:“小洛,你真的一定要見到他?”
“是,我要告訴他,我長大了,要結婚了,要生孩子了;我還要告訴他,我會很愛很愛我的孩子,不管怎樣,我不會把他們的恩怨,帶到我的婚姻我的生活中來。”
顏曦緊緊我的手,說:“小洛,不管你看到的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你要記住,我一直一直在你身邊,你不要害怕。”
我慎重的點點頭,因爲顏曦一句“一直一直在你身邊”,只覺心頭髮熱。
負責人看着我們緊握的手,不由說了一聲:“您們感情真好。”
我和顏曦相視而笑,彼此眼裡脈脈的深情,一覽無餘。
負責人掏出鑰匙,打開門,門開處,我看到這是一間十平左右的小屋,一張簡單的單人木架牀,牀邊是一張木書桌,一張板凳。牀的對面,則是一張木書架,書架很大,幾乎佔了一堵牆,上面密密麻麻擺滿了書。此時是正午時分,可屋裡光線卻不是很好,有點陰暗,大概是屋子唯一透進光源的窗戶,實在太小的緣故。
我把整個屋子緩緩巡視一遍,目光最後才近乎膽怯的停留在那個坐在書桌前低頭看着什麼的男人身上。
我只能看到男人的側臉。
他穿着乳黃的上衣,青色褲子,黑色單布鞋,膚色較深,頭髮花白,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的安靜的老人。
“這就是陽志雲。”負責人向我們介紹。
顏曦點頭,示意負責人出去。
負責人退出後,顏曦說:“小洛,他就是你的父親。”
我吞嚥一口唾沫,說:“他似乎沒意識到我們的到來。”
“是的,”顏曦點頭,“和他交流很困難,他對周遭的事物,不聞不問,漠不關心,完全生活在一個臆想的世界裡。哥哥是在去年六月找到他的,足足用了兩個月的時間,才讓他開口說話。”
“他不是會看病嗎?難道和病人,他也不開口說話?”
“和病人在一起時,他和一個正常的醫生無異。”
“這麼奇怪?”
“是,他這種狀況,屬於選擇性的自我禁閉。我上回見他時,曾試圖窺伺他內心的真正狀態,可是,我剛一開始,就被他發覺了。他幾乎是瞬間將我催眠,當我清醒過來時,我發覺自己已經退出他的房間。這讓我十分驚異,甚至是後怕,因爲我是學心理學的,自認心理素質非常人能比,然而他卻能如此輕易的暗示我,由此可見,他的專業水平,猶在我之上。如果單論催眠這一塊,我甚至懷疑,陸教授也不能勝他。”
“催眠,難道剛纔負責人說的,那種神乎其神的本領,就是催眠。”
“不錯。小洛,你現在已經看到了他,我們要不要就這樣離去?因爲你想和他說的話,想問他的事,他都不會回你半句的。”
我眼睛盯着那個看書看得似乎入定了的男人,說:“你不是說他在作爲一個醫生時,是正常的嗎?我想,如果我是一個病人,他應該會和我說話吧。”
“小洛,他醫術高超,中醫望聞問切四個字,有望和切他已經足夠,又怎麼還會用問呢?”
我微微咬着脣,想了一會,說:“我本無病,他望不出,切不出,難道也不用問嗎?”
“誰說你沒病?孕婦本就不是一種常態,看在中醫眼裡,也是病。”
“那我就讓他治治我的病,反正我的孕吐這麼嚴重,吃了李醫生開的調理的藥,也不見效,我倒要看看他的妙手,如何治我的孕吐。”
我話沒說完,腳步已經邁了開去。
不過幾步,我就能走到這個男人的身邊。
我要仔細看看這張臉。奶奶常說,相由心生,一個能用毒辣的手段對待自己最愛的人和唯一女兒的人,到底長了怎樣的一張臉?
然而顏曦拉住了我。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目光緩緩投向陽志雲,終於說:“小洛,你現在看到的,是他的半邊右臉,很正常,但是,他的半邊左臉,完全毀容,不堪入目,你要做好準備,不要怕,更不要激動。”
我輕聲說好,手覆上小腹,深吸一口氣,慢慢移動腳步。
真的,我要再次申明,我自以爲已經完全做好準備,可當我看到那張臉時,還是忍不住輕呼一聲,後退了一大步。
那時怎樣的一張臉!
不,確切的說,那是怎樣的半邊臉!
在那半邊臉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傷疤,或許,不用傷疤,用疙瘩來形容,會更準確一點。受過傷的人大概都知道,傷口新長出的肉,一般都是不平復的,會有小的突起。而陽志雲的左臉,應該是陳年累月的傷口不斷,好了的傷疤再次有傷,導致那些突起,都是一團一團的,有的上面還有新鮮血印。
那的確是觸目驚心的一張臉。
我垂下眸,幾乎沒有勇氣再看一眼。
顏曦擁住了我。
“不怕,小洛。”他覆在我耳邊輕語。
我長長吁了口氣,點點頭,好一會兒,才讓自己的心跳恢復正常。
陽志雲完全沒注意到我的到來,依舊在那看書。
我掃了一眼他的書桌和書架,除了大部頭的英文書,還有很多藥理方面的書,想必都是一些專業的著述。
一個住在精神病院的人,能擁有這許多書,是和他爐火純青的醫術有關?還是和他出神入化的催眠有關?
我不得而知。
陽志雲完全不關心我的到來,依舊埋頭書本。
我在他面前又站了一會,才屈膝蹲下,下巴和書桌平齊,略略仰着頭,說:“您好,能給我看下病嗎?”
陽志雲緩緩擡頭,他的視線在我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看得我幾乎發毛,我差點以爲,他會從我的臉上,依稀看到點什麼。
人類的遺傳是很神奇的,我雖然沒有見過我的母親,但是,我想,我的身上,肯定有她的影子。
陽志雲能從我身上,看出點熟悉的東西嗎?
我依舊不得而知。
因爲他的眼睛,就像那古井無波,完全辨不出任何情緒。
我幾乎是倔強的迎着他的視線,儘管害怕,可卻不肯回避。
最後,還是陽志雲移開目光,他的手朝我伸過來,我明白他是要把脈,便也把手伸過去。
陽志雲的手,輕輕搭在我的手腕上。
“你懷孕了。”他說,音調平和。
我一驚,看向身後的顏曦,顏曦說他極難溝通,幾乎不肯說話,何以在我面前,竟開了口。
顏曦的驚,應該不亞於我,他亦蹲了下來,探究的看向陽志雲。
陽志雲回看着他。
兩個男人靜靜的注視,周圍空氣都變得奇妙起來,哪怕是神經大條的我,也感覺到這其中暗流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