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江浸月睜開眼的時候,身邊的那位還睡着。他恬靜的面容和柔和的呼吸聲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她心裡最堅硬的地方,這一次他睡得如此安靜,甚至臉上都溫存着滿足的笑意。可是三年前的那日清晨,他對她說的每一句話,他的每一個表情,她都狠狠地記在心裡,時至今日,她都無法忘記那個時候的那種幾經崩潰的絕望。
她的心突然疼了起來,她側身蜷起身子,但是昨天晚上的情事似乎讓她受了點傷,兩腿軟綿綿地沒法子出力。“媽的!”她忍不住罵了一句。
身後之人似乎被這一句給罵醒了,動了動身子,然後伸手從背後溫柔有力的圈住了浸月的腰。江浸月渾身一震,腿差點沒抽痙。
“阿月,有件事我想與你商議一下。”那傢伙在她脖頸處蹭阿蹭,溫熱的鼻息時不時噴打在她敏感的耳背,她突然覺得這傢伙的聲音和平時不一樣了。
她伸手捏住了放在她小腹上的那雙修長的手,惡狠狠的問:“什麼事?”
花瑟眼裡笑意朦朧,反手握住了她的手,道:“我想你應該聽恆之提起過,是有關於林鄂。”
身前之人沉默了,花瑟壓了壓眉頭,有些鄭重其事的說:“這件事如若插手,可能會殃及很多人,而且,若是辦不成,也有可能人頭不保。”
浸月輕笑一聲,“這件事,我一定會插手。”
“我知道你的性子一定會插手,所以我也一定會插手。畢竟娘子你辦事……爲夫表示很……遺憾。”花瑟打趣道。
浸月臉一黑:“滾!”
“不滾……我好不容易纔看清…好不容易纔能再回到你身邊……”身後之人突然低聲呢喃道,低迷的嗓音拉扯着江浸月有些微瀾的心,她的神經一剎那彷彿似離弦之箭,“哦是嗎……”她垂着眉眼,音色暗啞的回答着。此時此刻卻依舊想着三年前的那夜,三年前的那場景。於是她沉默了,他亦沉默了,唯有兩人交握的手緊緊的未曾鬆開絲毫。出賣自己是身體,也是心。你難道敢說你現在捨得放開他的手嗎?你難道敢說你不愛他了嗎?就算三年前那件事情他傷得你那顆心遍體鱗傷,你難道就沒有發現,他的出現依舊讓它反射性習慣性的顫抖了嗎?江浸月,其實,你現在很滿足,不是麼?
良久之後,浸月輕聲哼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將那隻手拉開,默默的說道:“你好不容易看清什麼?”
“好不容易看清——”他一頓,微微彎了彎嘴角,一隻圈着她的手臂緊了緊,讓她整個背都緊緊地貼在了他的胸前,沒有滾燙的溫度,也沒有生澀牴觸的距離,他的懷抱足夠溫暖了這個女人千變萬化的心,足夠壓抑住她心裡那個興風作浪的怪物。然後她彷彿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他聽到他說:“看清我的心。”
她抿着嘴,啊,她心裡撲哧一笑,那種從心底掀起的譏諷朝她撲面而來,她又聽見自己的心聲,‘你的心?現在對我來說,算個屁呢?’但是千變萬化的表情直到最後終於定格成了難得溫馴的柔和眉眼,她挑目看着遠方的某一處,然後帶着百般貪戀似的口吻,問道:“你還記得當年那夜之後你醒來看見我說的第一句話麼?”
說得那麼漫不經心,就好像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似的。那麼的令人覺得心涼。
她感覺得到他的鼻息輕輕落在她的耳畔,一
股熟悉地盛雪清香錯落在她的筆尖,然後她聽到他沉默了很久之後的回答:“怎麼會不記得。你那個時候都哭了。”那聲音深長而又惆悵,接着他低笑一聲,像是自嘲般嗤笑的口氣,讓她忽然覺得鼻子一陣酸澀。爲什麼聽起來心會微微脹痛,花瑟啊花瑟,你不要告訴我,你從那時開始就已經……言不由衷了。
你不能這樣,你不能仗着我現在還對你有感情,你就依舊如初這麼的囂張。
那一年,只能說真的是很糟糕的一年,由先前林鄂與紅綃相見次數的不斷減少,變成了兩個人的冷戰。而他也因爲林鄂的關係,很少與紅綃相見,這樣一來,就導致了自己見到他的次數更少。於是她主動去找他,他不是在林家就是在柳恆之那個破府邸,總之他是一個極少回家的人。可是他對她的態度卻是一次比一次惡劣,有的時候更是處處刁難她,讓她在雨裡整整站了一天才開門見她。而她這個性子受這般委屈與刁難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恨不得宰了他,但是他死了她又會覺得很難受,所以她就站在雨裡往死裡罵他,但是門一開,那個修長的男人站在她面前時,她又覺得他活着真好。就因爲總這樣,她老是受到紅綃那個死丫頭的嘲笑。
之後過了幾個月,突然接到了林鄂病危的噩耗。這件事是這一年最大的轉折點,誰都沒有想到,短短在林府的幾天時間,將會發生改變他們四個人之間的命運的事。當然,她也更沒想到,始作俑者很不巧的又是她。
她從沒想過要對花瑟霸王硬上弓,但慾望總是隨着人的長大在增加,她時常試探或是威脅他娶她。可是他都抵死不願意。
是那天去見林鄂的時候,他同她說了一番話,“阿月,我總是擔心你不能和花瑟走在一起。你爲人太隨性,不肯做一些值得他注意的事,就算做了,也是有些太極端了。花瑟他爲人太任性,以前總不肯停下腳步和你一起,如今怕是就算想停下腳步,也是出於面子問題不肯回頭。可惜我命不久矣,不然還能好好爲你們倆牽這紅線……”
“……你命不久矣還有那麼多話要說啊?!”
“我這不是擔心你麼……”
“得,那你就趕緊傳授秘訣給我!”
“秘訣?……嗯……待我想想……哦對了,就是你要做一件讓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事,你得先讓他心軟下來。”
“……什麼事?”
“咳咳……咳咳……自己想想吧。”
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事?……莫非是……然後江浸月曲解了其中的意思,找人買了春藥,在花瑟房裡上演了一出香豔戲。
待第二日清晨,她睜開眼的時候,他正唏唏嗦嗦地穿着衣裳,然後他察覺到動靜,便回頭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現在回想起來還真夠諷刺的,沒有憤怒,沒有鄙夷,連一貫的冷漠都沒有。他那雙平日裡似夜空繁星的黑眸裡第一次有了一股詭異的氣息,那種猶如死水微瀾般的平靜,讓江浸月第一次,心不安的顫抖了起來,她覺得眼前這個人驟然變得陌生,陌生的讓她覺得害怕。可她依舊錶面無懼,甚至反而有些兇狠的威脅他:“木已成舟,你必須娶我。”她想,你不可能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
但他卻一直自顧自的穿着衣裳,待全部穿好之後,他便沉默,直到門外突然傳來很急的敲門聲,紅綃的聲音乾澀的有些刺耳:“花瑟!林鄂他……他
昨夜去了……”
屋內的兩個人同時一震,她腦中登時一片空白,因爲她知道……昨天夜裡……應該是他在林鄂房裡守夜的……如果不是因爲她下了藥,……
那個穿好衣裳的人突然徐徐回過頭,看着她,她下意識的搖頭,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因爲那同樣的眼神,涼薄的聲線,刺得她渾身打顫,吼口發澀。然後她聽到他說:“我不會和你成親。這輩子只要我還活着,就永遠不會。”以前他從來只說前面一句,那日的那句毒誓,發得她如今回憶都心有餘悸,她張了張嘴,聽見自己勉強堅持的聲音:“可是你應該負責。”
卻聽見他離開前的嗤笑,那冷漠近乎憎恨的一瞥,讓她心如刀絞般倉皇失措了起來,他冷笑:“像你這般隨意的女人都要負責,那青樓裡的妓女豈不要叫每一個恩客都負責?”
她錯愕的看着他離開,臉上溼潤了一大片,胸口似被人重重一錘,血腥之氣蔓延在她的口腔中,心裡那張逞強的面孔早就被撕得粉碎,她艱難的伏在牀榻上狼狽的大口喘着氣,這般苟延殘喘之姿,這般猶如凌遲之痛,她是想昏都昏不過去。
然後自己渾渾噩噩被紅綃拖去了林鄂的靈堂前,她看着那個紅脣書生安靜地躺在棺材裡,就好像還正常的睡在自家牀上一般,她記得前一天這傢伙還在自己耳邊羅羅嗦嗦個沒完,這轉眼間,他的嘴就停了下來,這般過於的安靜,變成了死寂。她一下子清醒了許多,然後跪在林鄂的棺材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這三個響頭磕得她滿頭是血,她江浸月這輩子唯一有愧疚的就是林鄂。所以哪怕是頭破了,也磕得值得。
磕完之後,她擡着那張沒有血色的臉,額頭上的血緩緩垂落,忽地展眉一笑,絕望而瘋狂,他既然死都不願意娶她,那就讓他陪她黃泉路上走一遭。
那日夜晚,林府別院一場大火,燒醒了府內上下幾千人。他就是在那場大火中薰瞎了眼。
“我當時起了殺心,你恨不恨我?”她咯咯咯突然笑了起來。
“當時恨。如今不恨了。唯有後悔。”他也跟着一起笑。
“不恨了?後悔?可是你知不知道……”江浸月轉過身,將自己埋在花瑟的懷裡,笑聲陰森,然後突然擡起頭,望進他眼裡,“我也後悔。後悔怎麼沒讓你毀容。”
她揚着殘酷的笑容,讓花瑟覺得有些心顫。但他沉靜的眼裡除了澄淨就是平靜,沒有起任何波瀾,寧靜平和的漸漸降了她心頭的寒意。
她深吸了口氣,突然想到一件事,“我等會兒是不是……要給你爹孃奉茶啊?”
“……你竟然知道要奉茶?”花瑟平靜的面容忽轉微愕。
“……你這什麼口氣!我怎麼就不能知道!?”江浸月臉黑。
身後那人笑:“是是是,娘子大人英明。不過不是奉茶給我爹孃……”
江浸月瞪眼,“什麼?!!竟然不是奉茶給你爹孃?難道奉茶給江政那個老頭子?……紅綃這個丫頭也有教錯的一天……”
花瑟扶額頭失笑:“是應該奉茶給我的爹孃,只不過你也要改口叫爹孃罷了。”
江浸月老臉一紅,拉起被子將頭埋了進去,“老孃本來就是沒知識的粗人!……”
“娘子不要這麼說,你還有一個很有知識的相公我呢。”那人感慨道。
“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