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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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梳妝完畢下了樓,特特擡眼看了看明遠的神色,他的臉上還是一如既往掛着你猜不出他是歡喜還是憂愁的笑,我一下子就頹然了。

戰鬥力能與明遠相提並論之人,似乎還有待發掘,至少我不是那個。

“師父,吃飯。”明遠笑眯眯的對我道,然後就爲我布了菜。

我一看那菜色,嚇得膽兒都快飛了,別說那個吱吱冒油的糖醋排骨了,就連我面前的魚香肉絲我都沒膽子敢動下筷子,膽戰心驚的看着明遠,我道:“明遠,鎮日來盡是你驅鬼,你該吃些東西補補,爲師這碗飯還沒動過……不如……?”

明遠離我很近,正吃着一根綠油油的小青菜,看的我眼眶裡淚盈盈的:“不如,咱們倆換換吧?”

明遠臉上寫滿了震驚,像是一個收了委屈的小媳婦,被惡婆婆嫌棄了一樣。他眼中水光瀲灩:“師父你不喜歡吃?”

我很想說“是的”,只是看着他那期許的目光,這話是無論如何說不出來。

我只好艱澀的舔了舔嘴。

明遠乖巧的夾了一根魚香肉絲放在我嘴裡,我看着他蠱惑的神情居然忘記了反抗……實乃……美色穿心啊!我痛不欲生的叼着那根魚香肉絲,在明遠讚許的目光中,更加艱澀的嚼了兩下,然後囫圇吞了。只覺得——沒把我給噎死,這魚香肉絲真是太仁慈了!

明遠比魚香肉絲仁慈一萬倍!

明遠微微的笑了一下,繼續吃飯。

我偷瞄了明遠一眼,然後壯着膽子將碗裡的肉夾給一旁的初雪,眼睛直盯着明遠,生怕他突然擡頭忘我捧着方向看,卻發現說出口的聲音居然都有些發抖:“來,初雪,多吃肉,努力長高啊!”

初雪一笑,春光燦爛。

明遠淡淡的掃了初雪一眼,然後轉頭對我道:“師父,你不想吃就直說嘛。”然後不客氣的將我碗裡的肉夾了過去。

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歡喜什麼!

我覺得我跟明遠有代溝了,這真是不好!

*

我讓明遠和初雪在樓下等我,我上樓去拿行李。

誰知,我下樓之後,卻發現整個大廳空蕩蕩的!哪裡還有半點兒人影?

先前我們吃過的殘羹還擺在桌上,仔細一看,地上居然躺着店小二!

我握緊了劍,快步走上去,細看那店小二眼睛居然還對我眨巴眨巴的,還好沒死!我拍拍胸脯舒了口氣,卻覺得詭異:那掌櫃的呢?

趕緊解了小二的啞穴,問他:“小哥,你家掌櫃的呢?”

小二扭扭脖子撇撇手指,一邊活動自己周身關節一邊道:“掌櫃的不在櫃檯上麼?”

我轉頭看看那櫃檯,似乎當真冒起來了一點……

我抹了一下汗,原來那掌櫃的今天穿了一件土黃色的衣裳,倒在那櫃檯上我還當真沒認出來!

我解了他們的穴,問:“你們可看見我徒兒和一個小姑娘哪裡去了?”

小二愁眉苦臉的對我道:“姑娘你不知道,先前進來了一羣黑衣大漢,硬是要拐那個小姑娘走,小姑娘一直哭着賴着不走,卻被他們打暈了麻袋一樣拖走了。那位公子先前見您很久沒下來,正準備上來找您,沒想到遇見這種事……我們也被人打暈了,他似乎去追那些黑衣人了。”

我皺眉,想來這事兒有諸多奇怪,初雪只不過是一個從青樓裡面逃出來的雛妓,看她也不過只有十來歲的模樣,哪怕是放在青樓裡,最多也就是賣藝——賣身起碼得十四歲吧!有哪家的勞保會放着好生生的花魁搖錢樹不管,反而到處找人手來搜尋一個小小的藝妓呢?

我身無分文,明遠又不在,雖然心急卻只能無能爲力雙眉緊蹙的在這店裡踱來踱去。

*

明遠歸來時已是半下午了,我眼見着朝霞都快變成晚霞了,焦急等待他歸來的心情因爲此刻他的出現而稍稍緩解,我往他身後看了看,並沒有看見初雪的身影。他渾身上下有打鬥的痕跡,幸而還好,沒有掛彩。我心疼的迎上去,爲他理理衣裳:“初雪呢?”

明遠對我疲倦一笑,道:“師父,今日我們恐怕得在這裡逗留一會兒了。”

我急急道:“沒事,沒事。你……是要先吃飯還是休息?”

明遠眼裡突然充滿了調侃的意味,眼睛裡都是壞笑:“吃你好不好?”

我覺得我整個人都呆滯了……

明遠……明遠他是怎麼了?!

居然露出那樣、那樣的笑!他這是……在勾引嗎?

我禁不住一陣盪漾,轉眼卻見他已收拾好了面部表情,冷淡的朝店小二看了一眼:“麻婆豆腐茶樹菇燉雞再來兩個清炒的時蔬。”

小二乍然被他喚過來,見着他的神情跟見了鬼似的,收斂了他以往做生意的笑,一絲不苟正正經經的說了一句:“是的,客官您稍等!”

我覺得這一定是有什麼不對……

爲什麼我身邊涌起了一股涼意啊……現在可是夏天……

然後我捧着熱茶,噗嗤噗嗤的吹着水泡。水汽冉冉上升,有些模糊了他的臉。似乎在這熱氣中,他的臉稍稍柔和了一點。可是我跟那店小二一樣,也沒膽量去看……

我正陷入了嚴肅的思考中呢,冷不防明遠溫柔的對我道:“師父,小心茶湯,燙!”

我被他嚇得全然忘記自己捧着熱茶,跟得了令似的,趕緊從板凳上跳下來,茶水嘩啦啦就潑下來了——

“啊!”茶杯骨碌碌滾到了地上,居然沒有摔壞,不得不說這是一個美麗的奇蹟,然而那茶水,可是分毫不剩的潑到我手上、衣服上。

我看着手臂上被燙出的紅影子,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哭?別提了,早上才哭了一回。

笑?你傻啊!被燙了還笑?腦子被驢踢了?!

我就擺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看着明遠。

明遠在我站起來的時候也被驚得站了起來……然而這更加速了我緊張的心跳,使得這茶潑得更具技術含量。

明遠看着我一身狼狽還假笑着看着他,亦是苦笑不得的回望我。

趕忙拉我到外面去,汲了一桶水給我冷敷。

我看着他的眉眼,似乎還是和以前一樣,只是說不出哪裡變了。

似乎是……氣質?

若說先前,他是一枚溫瑩古玉,此刻卻像是深山裡的碧竹,夜半時的皎月,怒起來,便是千年不化的冰山。

*

次日,我二人正準備啓程去找初雪,孰料第二日,她竟好生生的回來了。

——身後還跟着兩個黑衣蒙面人。

我見着初雪回來,自責的心情竟遠遠多過於激動,拉着她的手囉囉嗦嗦竟有些說不出話來,嗓子眼兒似乎給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

沉默了半晌,還是初雪自己開口:“我回來了。”

我不知道怎麼的,眼裡突然有了淚。

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我也還是一個孤兒的時候。那時候,我沒有師傅,只有自己一個人,大約八九歲,一個人在大街小巷裡討食吃。一年的冬天裡,天上下着學,我又餓又冷,偏偏街上一個人都沒有了,店鋪也關門了,沒有好心人給我一口半口冷飯吃,我年紀又小,不知道怎麼才能填飽肚子,只有騙騙自己:其實我吃的很飽,我一點兒也不冷。

那天北方還在下雪,雪不大,可是我只有一件單衣,還有一卷破席。是南街的一個老婆婆送給我的。

這本來是給她孫子置辦的,可是她孫子命不好,病得很嚴重,終於沒能熬過那個夏天,於是這卷席子就被婆婆送給了我。

我躲在一家人的門檻外,那裡有屋檐,能幫我擋一擋風雪。我把席子斜放在我身上,這樣能抵擋一些雪花。

我之所以躲在別人的門口,是因爲屋子裡是暖和的,而我如果求他們,想進屋去取暖的話,會被他們趕出來的。——這是我多年的經驗。

門縫裡偶爾會泄出一陣暖風,依着這陣暖風,我就可以稍稍活過來一瞬,我總是想到食物。

然而卻從來不敢想豬肉。

紅燒肉、魚香肉絲、芋兒燉肉……統統不能像。

因爲每每想到,我就會很餓,非常餓。

所以我告訴自己:豬肉是不能吃的,那些肉都是腐爛了的,裡面漲了無數的蛆,將那肉一割開,蛆就會爬的到處都是……

如果我餓暈了,蛆爬到我身上,然後從鼻孔鑽進去……在我的血管裡下卵……

沒過多久,我的屍體就會成了蛆的家。

……

*

自那時起,我便再也沒有膽量吃豬肉。

然而明遠似乎是想我改掉這個挑食的壞習慣。因而總是將豬肉擺在我面前,直到我受不了眼淚汪汪的看着他,他纔會放我一馬,將肉都吃掉。

我心裡突然有一個大膽的想法:要是能和他一不小心天荒地老該多好。

——哪怕,這一輩子,頓頓都要吃我最噁心的豬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