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綿的小雨雖已停了,大地仍舊潮溼。晉陽城外,一派忙碌的景象,好像一片大工地。
郭紹坐在帳篷裡的一張粗糙的案板前,案板是工匠們在附近砍的樹臨時做的。他的肘部放在案板上,粗大的手掌在額頭上摩挲了一陣,又放在下巴上,在這樣的動作中沉默了很久,眼神也有點出神。
偶然之中,郭紹的思維有點混亂。他的腦海中冒出一件很怪的場景……《新龍門客棧》那部電影,被廠衛大軍圍困的驛站,裡面的人從地道跑;後來有個人把一塊絲巾一類的玩意丟了,被風吹了回去,因此暴露了行蹤。
但是,其實郭紹自己也知道,實際中趙匡胤要從城裡打地道出來可能性幾乎沒有……就算是城外穴攻,也是件工程浩大、動靜很大的事。
“陛下,臣斗膽一言,您也太看得起趙匡胤了,他現在的境況已非往昔可比……”左攸見郭紹的表情,忍不住開口道。
郭紹搖搖頭,固執地說道:“趙匡胤只要活着,就是我的對手。輕視對手,就是輕視自己。”
他對趙匡胤的認識和所有世人都不同,或許是史上宋太|祖的名頭給他帶來的執念。除此之外,郭紹從東京兵變那段日子走過來,彷彿感同身受地能感覺得到趙匡胤的恨意!因爲如果自己當初失敗,他也不敢想象將陷入如何痛苦和仇恨的境地。所有自己關心的人都會面臨任人宰割的局面,也會因功敗垂成、失去太多太大的東西……真的輸不起。
郭紹默默地想:最能讓自己放不下的威脅,不是那些對不起自己的人,相反是極度仇恨自己的人;如果恨自己的人,還非常有能力,那便更有危險性。
其實郭紹從內心對趙匡胤這個人是心懷敬意的,但已經是你死我活的田地……就沒什麼好商量,你活,還不如我活!
“方圓二十里內都要設明哨暗哨,你們安排好了?”郭紹特意問道,又沉吟道,“他們沒長翅膀,天上飛不了,以防萬一從地道跑!”
覃石頭抱拳道:“回稟陛下,一切都照您的意思辦妥。”
郭紹想了想道:“盧成勇,你率親衛馬隊也歸覃石頭管。”
左攸聽罷說道:“陛下……”
郭紹不容分說打斷他:“最好的防守是進攻,保障安全最有效的法子,是剷除威脅。”
他又叫京
娘把兵曹司的卷宗拿過來看。
晉陽內的大周奸細,最受兵曹司重視的是兩處,第一是楊業身邊的紅鶯;第二便是盯住趙匡胤的行蹤,甚至趙匡胤的親兵裡,也有一個被威逼利誘暗地投靠過來了。這回的間諜,雖然暫時也沒見起太大作用,但在郭紹看來已經比之前更謹慎細緻。
郭紹又沉思清理了一遍思路,諸事已考慮周密,但最終還是要攻下晉陽。
……良久之後,郭紹和幾個隨從一起走出帳篷,喧囂立刻撲面而來。哪怕一層帳篷的氈布不太隔音,但有東西阻隔就完全不同;他一走出來,便看到了城外忙碌的建造場面。
遠處一個地方火光閃動、濃煙滾滾,那是正在焚|燒房屋。北漢國人口密集度連中原都比不上,但晉陽這種大城周圍都有附城而居的城廂;有些房屋影響了周軍修建圍城工事,所以要燒燬拆除。
周軍十幾萬人馬在這裡已經好長一陣子了,北漢軍似乎抱定了決心死守城池,一直沒出來過。除晉陽城牆內的城池,外面所有地方都被北漢國放棄。
郭紹走到一個地方,就有武將聞訊過來拜見。
這裡正在修建工事的是高彥儔的劍南軍,幹活的有從各州縣徵調過來的民壯工匠,也有士卒。視線內,便見許多人拿着钁頭在挖溝,還有些人擡着木槌一面吆唱着,一面賣力地夯土築牆。
對面城牆上一點動靜都沒有,沒有理會幹活的周軍……因爲周軍現在修的工事距離城牆起碼還有一里地遠,此時的常規重武器就是投石車和弩炮,射程最多兩三百步,對付一里地外的周軍是徒勞的;除非北漢軍衝出來。
高彥儔等武將翻身下馬,見禮罷,便上來稟報他們正在乾的事兒。高彥儔指着還沒修建完成的土牆道:“咱們準備修兩道工事,這是最外面的一道。由遠及近,先修外圍,便是防備北漢軍衝出城來偷襲。藩籬由一道土牆、一條深溝組成,除了防禦阻擋守軍反攻,溝壑還能排水、排污之用……”
郭紹聽得頻頻點頭,褒獎了高彥儔幾句。
高彥儔呈上一卷圖來,郭紹展開細看,見是毛筆勾畫的粗糙圖紙,反正他在這裡就沒見過精細的圖。高彥儔說道:“這圖有工部侍郎謀劃。陛下看到的這條溝壑,接下來我們還要靠近城池再挖一條。從那邊堵死護城河和汾水的匯流處;兩條溝先將
護城河裡的水引走一些,待其水淺,便運土填河,爲攻城準備。”
郭紹當下便鼓勵道:“高將軍用心軍務,我心裡會記着諸位今日的功勞。”
高彥儔忙抱拳道:“願爲陛下效犬馬之勞!”
郭紹告別高彥儔,腿上微微一用力,便又驅馳着坐騎繞着城到別的地方查看。諸部都在加緊準備,前陣子下雨也沒停息。
中軍也催促晉陽城外的諸部抓緊時間,因爲此戰不僅僅是攻城。郭紹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心事重重,他不是不高興,是心裡掛念着太多事,心理壓力之下習慣的表現。
此戰,超過二十萬的軍隊已經展開部署,每一個環節出錯都會影響全局……但至少在目前,所有的環節都被鉗制在了各個地方。郭紹不禁想起象棋,一般棋盤上的棋子擺開後,大部分棋子都有鉗制,動一處就要遭遇後手。和現在的情況何其相似。
郭紹的意圖就是鉗制住別的地方,然後在晉陽尋求突破,從一個核心的地方解決全盤;而各處的敵軍則想從別的地方突破,從而打破僵局,最終目的也是爲了救晉陽。
他再度久久眺望又厚又高的聳立的晉陽城牆。
“這座城難攻,恐怕要曠日持久……”左攸的聲音打破了郭紹的沉思。
郭紹道:“北漢軍在堅城裡和咱們耗,咱們不怕;只要李處耘和遼軍耗得住,別放遼軍南下攻擊咱們的攻城人馬。”
左攸小聲問道:“萬一李處耘沒擋住遼軍……”
“只有立刻撤軍減少損失,放棄這次的全盤方略。”郭紹果斷地說道。
當然他不願意看到那種後果。動員二十幾萬人馬,還有許許多多運糧、幹活的民壯,國庫和國力的消耗都是巨大的;而且李處耘手裡的全是禁軍精銳,若是戰敗勢必削弱禁軍實力……結果卻是無功而返,什麼都沒撈着,顯然是很失敗的一次戰爭。
而且晉陽沒拿下的話,趙匡胤在這次大戰後可能會跑;郭紹換位思考,若自己是趙匡胤也不想再留在晉陽了,他應該遠走高飛躲到周朝的力量輻射不到的地方、從正面比拼實力,轉爲尋找機會搞陰|謀或刺殺,這纔是強弱差距太大的狀況下明智的做法。
郭紹的右手握緊拳頭,無意識地在左手手掌上擊打了兩拳,咬了一下牙關盯着近在咫尺的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