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的寒風從窗戶灌進來,桌案上的兩本冊子“嘩嘩”亂翻,其中一本寫滿了各種潦草的字跡,大多是郭紹對這次京口戰役的歸納、想法;以前戰爭對於他是擺在面前的廝殺掙扎,現在戰爭是寫在紙上的墨跡。
另一本冊子則是郭紹寫下來的對水戰戰術、具體的觀察,在此之前他還從未經歷過像樣的水戰,所以把自己的一些見聞記錄下來……其實他記錄了很多東西,事過之後卻幾乎不會回頭再看,也不會去整理,別人更看不懂他的鬼畫符,但不知爲什麼總是想記下來。
郭紹正躺在牀上,略有些興奮的心情、和不太適應船隻的搖晃,讓他久久不能入眠。
“嘎吱……”郭紹翻了一個身,把木頭牀板搖得一響。他忍不住再度拿起那張圖上墨汁的地圖來瞧,填充紙面的墨汁顏色很淡,上面原來的線條和地名仍然很清晰。
問題是,這些東西究竟是不是我的?今後我想幹點什麼事,還能不能說了算數?
郭紹越想越難以睡着,遂披衣起牀。離開被窩,才真正感覺到冬天的寒意,特別飄在這江邊上。不過冬去春來還是很快的,他想起在東京已經懷了身孕的妻妾,遂重新坐到桌案前寫信。
給符二妹的信很好寫,連帶可以在書信關心別的家人。但給符金盞的信,郭紹寫了整整兩頁,想想還是撕掉了……最後只寫前方的戰爭進展,算是一份捷報。
……
臘月二十,年關將近,但今年過年對於很多很多人來說註定不是一個平和的佳節。周軍各地各種人馬二三十萬人肯定是沒法回家團聚的。
捷報不斷飛來郭紹的中軍大帳。
已經奠定勝局的意料之中,也有些驚喜。曹彬帶着吳越大軍陸續攻陷了常州、潤州(鎮江);京口南唐軍水師被圍攻戰敗,損失、投降不計其數,一時間難以知道數目。
韓通、李處耘、高彥儔等諸將都來了江寧城外的周軍大營,郭紹和幾個人在營地裡等着見面。就在這時,卻見一個武將和幾個士卒帶着個俘虜先過來了,後面還牽着一匹託着東西的馬,好像是那個俘虜的馬。
“稟郭大帥,此人在十里地外被咱們的斥候逮住的。他自稱是南唐軍大將劉澄,專程前來投降的。”武將抱拳道。
郭紹和身邊的幾個人聽罷,都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向那個被押在中間的漢子看去。那人身上披着甲,不過頭盔不知哪去了,一臉垂頭喪氣的樣子。
郭紹走上前去,問道:“你真是劉澄?”
那人道:“我身上有印信……閣下是大名鼎鼎的大周軍主帥郭將軍?”
“正是鄙人。”郭紹隨口應了一聲,再次打量了一番劉澄。又稍微想了一下劉澄在言語中的尊稱和客氣,頗有討好之嫌。他便心道:皇甫繼勳戰敗後回到江寧城,據說被屠戮了全家;眼前這廝的敗績不比皇甫繼勳輕巧,這是畏罪而來罷?
但劉澄統率南唐國東線戰場,表現實在泛善可陳,先
是輕舉妄動瞎調兵,導致江陰丟失、援兵被伏擊,後又輸掉了整個戰役。郭紹實在沒看到他在戰爭中有什麼出色之處,無論他在南唐國的官位多高,已然失去興趣。
郭紹對劉澄的態度,顯然比林仁肇差了很多,他甚至帶着嘲弄的口氣道:“劉將軍挺大方的,丟了三座大城給咱們,斷送了南唐國整個下游江面,水陸喪師以十萬計。我是不是還該感謝你呢?”
衆人聽罷忍不住一陣鬨笑,嘲笑的樣子根本不加掩飾。
劉澄臉上陰晴不定,難堪之極。終於還是沒有惱羞成怒,卻道:“敗軍之將,對用兵如神的郭將軍深感欽佩……”
史彥超聽罷更是不屑,冷冷道:“李煜真是瞎了眼,讓這樣的人掌兵。這廝簡直連狗都不如!”
劉澄的臉色頓時大變,紅得像豬肝一樣……郭紹雖然嘲弄,卻還算委婉,史彥超這條大漢說話也難聽了點!
史彥超又道:“你怎麼不去|死,一敗塗地損失那麼多人馬還有臉活着?”
郭紹沒吭聲,他不僅轉頭看了一眼西面遠處的浩浩長江江面,那煙波浩渺的水面下,葬送了多少人命和國力;而掌控無數將士性命的人卻在這裡苟且偷生。郭紹心裡有點不高興,但此時還沒有多少戾氣,過得一會兒便呼出一口氣制止史彥超:“罷了,罷了。來人,把劉將軍找個地方安頓。”
劉澄被帶走後,沒過多久,一干在外的武將進了中軍行轅。衆將見面一番寒暄,便和郭紹一起去中軍大帳。
此番出兵的大將幾乎都聚齊了,在大帳內興高采烈地敘述功勞建樹,連帳外的普通將士也充滿了喜悅的氣氛,一些豬羊被擡進來,今晚軍中要打牙祭。
王樸故作淡定地緩緩說道:“江寧城四面皆被我國攻下,遠近難有援兵,已成孤城,正當到了完全攻滅南唐國的時候。”
左攸問道:“王公以爲,江寧城能守多久?”
“不堪一擊。”王樸毫不猶豫地說道。
衆將聽罷都轉頭目視王樸,郭紹也贊成王樸的看法,也饒有興致地聽他的下文。當衆說這等話,換作別人恐怕會被認爲恃勝而驕、有輕敵之嫌,不過王樸一向有謀。
史彥超道:“江寧城城高牆堅,若他們死守,要強攻大城也非易事。”
“哈!”王樸笑道,“南唐軍必聚重兵於城外,與我一戰;不然,陷城更快。史將軍如若不信,咱們且觀後效。”
他頓了頓又道:“守城易,守士氣難。此時南唐國多次敗績、國內人心離散,分崩離析,只剩孤城,有多少人願意替其國主死守?咱們先派人勸降,再聚集各路人馬、圍住城池攻打,必能克城!”
衆人聽罷紛紛點頭覺得很有道理,郭紹也跟着點頭。心道無論什麼城池,總得要人來守戰,軍隊的士氣和信心很重要,王樸是個文官,卻能直接指出關鍵之處,也算是領悟有心之人。若是有士氣,南唐國的湖口援軍在皖口根本沒傷筋動骨,損失很小,按理就算吃了點虧,很
快也能重新形成戰鬥力,但事實是這陣子那邊一團亂,各部連整合在一起都困難,完全失去了威脅。
王樸轉頭看坐在正面的郭紹,“攻南唐之戰打到這個份上,用兵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了,郭將軍應該在考慮別的事了罷?”
郭紹覺得王樸的小眼睛很有穿透力,被看得渾身不太舒服,立刻想起“勸進”之事,當下便問:“考慮何事?”
王樸摸了摸下巴,淡然說道:“打下一國,當然還要守住、治理。”
郭紹聽罷恍然道:“言之有理,王使君所言極是……”但總覺得王樸似乎在揶揄着什麼,況且王樸當然不會當衆說那等事。
王樸道:“郭將軍滅蜀國,所作所爲便效果明顯,嚴禁濫殺、暫時維持各方現狀。以老夫看,這等作爲可以照搬到南唐國。”
郭紹一本正經地點頭。
一衆人議論了一番,郭紹便起身離位,並說晚上和大夥兒再聚,在中軍大帳設宴慶功。
左攸隨後就跟了出來,說道:“下官有話要說,可否借一步說話?”
郭紹大概已經猜到左攸想說什麼,左右看了看,中軍行轅內到處都是人,帳篷也就只是一層油布罷了。兩列士兵正拿着長兵器在周圍巡邏。他便不動聲色道:“當此之時,正有興致細觀大江氣勢。左先生陪我去一趟江邊何如?”
左攸抱拳道:“願隨主公。”
二人便乘坐馬車,在一隊親兵馬軍的護衛下出了軍營。及至江邊的一條路上,郭紹對覃石頭道:“你帶着馬伕以及將士兄弟們四處走走。”
覃石頭知趣地招呼別的人離開了馬車。不多時,這輛馬車就孤零零地停靠在大路邊上,除了兩個人,只剩一匹馬。
郭紹掀開竹簾,在馬車裡眺望長江水面。
左攸開口道:“南唐形勢已成定局,回京可能還有數月,但大事牽扯甚廣,主公應早作決定了。當此之時,主公帶大軍在外,攜大勝大功回京之時正是良機!”
郭紹沒有馬上言語。
左攸又急忙道:“這等大事,諸將不敢輕易提口,但心裡早就盼着。主公拖延太久,反而不利。”
郭紹當然懂,自己也不是不想,昨晚就考慮過很久……甚至覺得現代社會沒有皇帝,也不是人們變得高尚了,實在是環境不允許、以及多次廝殺爭鬥博弈妥協的結果;不想的人,多半是夠不着那個位置,甚至看都看不着。而現在有機會,作爲自己爲什麼要讓權、讓別人制衡和威脅?皇位意味着很多東西,幾乎沒有人能抵擋住那樣的誘|惑和欲|望。
不過,自古以來天下想做皇帝的人不要太多,真正能坐上去、坐穩的人卻是極少數,郭紹不得不分外謹慎。
他此時的表現和平素大不相同,小心翼翼地問左攸:“左先生覺得,咱們的時機真的成熟了?”
左攸毫不猶豫地點頭:“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