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平時再自詡果決的人,其實都會有不自覺想要逃避的東西。尤其當事情牽扯到自己關心在意的人身上時,這種逃避,或許連本人都沒有察覺,就已經發生了。
都說思比想快,理智、思考,無一不需要人冷靜下來,花費精力讓頭腦去運轉,讓心平靜下來才能夠做到,而往往,在“想”這個動作之前,心底最深處的那種思維已經發出信號給了身體,然後甚至都沒有察覺的,在想的過程中,就自然而然的往着心底的那種思維方向去思考。
遇到事下意識爲在意之人開脫找理由,就是這個道理。
王子騰是真心不願意把自己的妹妹想的那麼醜惡,心狠手辣,連自家親人都可以毫不留情得下狠手,所以他一直在心底爲王氏開脫,告訴自己王氏雖然心胸狹窄些,但是爲人最護短,對家人很好,一定不可能會傷害王熙鳳的,瞧,她多疼愛王熙鳳啊,爲了她的意外,都激動之下流產了!再者說,自己想要跟賈家大房聯姻的事王氏可不知道,她沒有動機害王熙鳳啊……
可現在,所有所有爲王氏開脫的藉口,在眼前鐵一般的證據之前,都變得那麼的蒼白的無力。王子騰緊緊掐住了那張信紙,粗紅了脖子,叫人把當日王熙鳳在賈家做客時伺候的下人都找來,他要問問,那天,王熙鳳是不是真那麼蠢,露出了那麼明顯的破綻?
王慶看着這樣暴怒的王子騰,很不願意告知他實情再傷他的心,可事實擺在眼前,卻是根本不容人逃避的,哪怕是再疼,王子騰少不得也只能努力熬過去了。攔住王子騰的命令,王慶很是艱難道:“來之前我們就已經找人問過了,那天,姑娘確實和賈家二公子,走得太近……下人都說,有些太親密了……”下人不好說主子的不是,說話已然很委婉了。王慶看着王子騰倏然變黑的臉,很是不忍,“老爺,您別想太多了,這封信來歷不明,不定背後有什麼詭計……事情還不一定是姑太太做的。”只是這話,也就是說說而已,要說相信,王慶自己都不相信。
王子騰悽然笑道:“不多想?我怎麼能不多想?要不是我貪心不足,非要想着兩全其美,事情也鬧不到今天這地步。”鳳丫頭年紀小小,做事難免不謹慎,一時不查,就叫王氏看到了危機,下先手爲強害了這個侄女兒。王子騰想到此,不由閉緊了雙眼。
都是他太貪心了。
一邊想要維繫王賈兩家的聯盟,讓侄女兒取代妹妹王家女在賈家的地位,一邊又想彌補妹妹的失落感,讓侄女兒去討好王氏,讓她心裡好受些……先前看到王氏把王熙鳳當成親生女兒一般疼的時候,他還覺得自己這主意是兩全其美,如今雞飛蛋打,他好好一個侄女兒殘廢了不說,什麼聯姻的想法,都要打消了!
雖然很不樂意,但是造成這一切的最大嫌疑人,就是王氏!
屋子裡靜謐一片,王子騰閉着眼睛神色慘淡,王慶便一言不發站在下首,靜靜守候。
好一會兒了,王子騰驀然睜開雙眼,臉上的失落全都收了起來,取而代之是下定決心後的凜然,王慶肅然站直,等着王子騰的命令。
果然,一會兒就見王子騰慢慢撫平了手裡的那封信,帶着決絕得囑咐王慶:“派人仔細給我查,有關姑太太這一兩個月所有的動態,事無鉅細,都不許放過。她見了什麼人,派了人去做什麼,銀錢開支……我通通都要知道!”
王慶很利落的答應了一聲,又問:“那驚馬的事……”
王子騰敲敲桌子,冷笑:“要是這封信裡寫的屬實,後面還用你查什麼驚馬的事?”
這件事要真是王氏乾的,查下去的時候自然會查到。不過也要防止她銷燬證據,王子騰想想,讓人盯住那馬伕和那匹馬:“其他我不管,可我決不許他們哪一天不明不白就沒了!”
以前王子騰怕不會這麼小心,可經歷了王熙鳳的事,王子騰不得不多個心眼。他一直以爲只是心眼小點的妹妹,心狠手辣的程度,可不比自己低。王子騰少不得還得防着她殺人滅口。
王慶顯然也明白王子騰話裡未盡的意思,很是鄭重道:“老爺放心,我保證,不管您什麼時候想見他們,都保管是活奔亂跳的。”
“嗯。”吩咐這些,王子騰心裡也不好受,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繼續道,“這封信來得太蹊蹺,王慶,你再找人查一查,到底是誰送來的。對賈家的事那麼熟悉,你去看看,榮國府那邊,最近有沒有什麼動靜。“
如果真是榮國府送來的……王子騰眼神冰冷,當時半句話不說,如今王熙鳳出了事纔來消息,榮國府脫不了袖手旁觀火上澆油的嫌疑,這是唯恐天下不亂呢,非要把姑侄兩互相殘害的事攤到檯面上來,成心讓王家難堪呢。
王子騰自己也知道自己這些想法有些不講道理,實在遷怒,可人都是偏心的,如今自家侄女遭禍殘疾,罪魁禍首卻是胞妹。王子騰止不住想,若是他早知道王氏已然知曉自己的計劃,他就不會這麼毫無防備得讓王熙鳳接觸她,也許,就可以避免今日的慘禍。
榮國府賈赦一家,竟對王家這般憎惡嗎?明知道他有意將王熙鳳與賈璉湊成一對,準備日後和賈赦一房打好關係,放棄王氏……這種種,居然還是沒能打動他們嗎?要這般冷眼看着王氏暗自下手對付王熙鳳?
王子騰握緊了拳頭,心知這境況,怕跟王氏這麼多年來跟大房過不去的行爲有關,大房恨屋及烏,對王家人根本沒有好感。
王子騰這會兒是真後悔了,要早知道王家會後繼無人,要早知道妹夫這般靠不住,妹妹這般心狠手辣,要早知道賈赦的兒子賈瑚能有今天這般出息……他當年,就不會由着王氏把人都得罪死了。
“榮寧二府一體,榮國府要是撕破臉,大家一拍兩散,等我走了,沒了四大家族同氣連枝的依靠,我王家還能存貨多久?”王子騰想到王家慘淡的未來,只覺自己是沒臉下去見列祖列宗了。
兒孫不爭氣,妹妹……也是不省心的東西!
正如逃避是人脫離不開的本能,遷怒也是人盛怒下最常做的事。想到自己苦心竭力想要爲王家謀一個好的將來,卻被賈家視之如洪水猛獸根本不配合,王子騰羞惱之餘,怎麼不把罪魁禍首王氏氣到極點?
要是王慶真查出來,鳳丫頭的事是王氏乾的,此後,他就沒這個妹妹!
王子騰一拳砸在桌子上,砰的一聲巨響……
賈母在下人好說歹說之下,總算肯放假剛出生的小孫子,把人交給奶孃回去歇息了,張氏王子騰夫人也都離開,給王氏留下個緩神的空閒。彼時外頭早已月上中天,夜涼如水了。
王熙鳳迷迷糊糊從睡夢中睜開眼睛的時候,開始還沒反應過來自己這是怎麼了?頭稍稍一偏,就見平兒喜兒一個趴在牀邊,一個趴在桌上,睡得都不是很安穩,靠在牀邊的平兒臉上憔悴不堪,夢裡雙眉都是緊鎖着的。
王熙鳳本要問發生了什麼事,誰知才稍稍一動,渾身就痛得厲害,喉嚨裡更像是被火燒過了一樣,熱辣辣的疼,發了好幾次聲,纔有了微弱嘶啞的一點聲音:“平、平兒……”聲音太輕,根本叫不起人。王熙鳳又動了動,極力擡高了聲音,平兒本就提着顆心沒睡死,一聽動靜,趕緊就醒了過來,見王熙鳳睜着眼睛看着她,一下驚喜得跳了其起來:“姑娘,你醒了?”
喜兒也被驚醒過來,連跑帶跳得衝過來,見王熙鳳果然是醒了,雙手合十趕緊唸佛:“菩薩保佑,菩薩保佑,我們姑娘醒過來了,我們姑娘醒過來了!”
平兒又問王熙鳳餓不餓:“外面爐子上熬着熱粥呢,都熬了一下午了,特別香,我給姑娘盛一碗吧?”喜兒還搶着要去。
可王熙鳳自打回過神,身上的痛楚也回了來,這會兒哪有心情吃東西,面帶餘悸道:“現在想想驚馬的時候,我這心還撲通撲通跳呢。渾身上下都疼,實在吃不下,放着吧,等會頭我好些,再喝不遲。”又勉力動了動四肢百骸,雙手還好,腿腳那塊兒,卻是輕輕一動,都疼到了骨子裡,叫她直抽冷氣,聲音不自覺都帶上了哭音:“那時候我都以爲我要活不下來了,那馬跑得那麼快,兩邊的屋子就跟飛似得往後退,我腳掛在地上,磨得好疼好疼……我都以爲自己熬不下去了。”
說着,王熙鳳慢慢收起了害怕,開始慶幸起來:“怎麼都沒想到還能撿回條命,還能坐在這裡跟你們說話。對了,安兒怎麼樣了?”
平兒喜兒都低下了頭,王子騰夫人認爲安兒沒照顧好主子,已經把人押回王府了,後面怎麼處置,現在是還不知道,可主子蒙受這麼大苦痛,貼身伺候的丫頭,怎麼能不付出點代價?
王熙鳳看着她們靜默不說話,心裡就有不好的猜測,只是她開始還沒想的那麼嚴重,只當王子騰夫人責怪她沒伺候好主子,還安慰兩人道:“知道你們跟安兒好,先別急,一會兒我就去跟伯母求情,對她從寬處置,等我好了,我去跟伯母求情,再讓她回我身邊來得當差。”
平兒強自扯着笑:“我們什麼身份,哪值當姑娘跟太太求情?安兒這次沒伺候好姑娘,就是她不對,太太要罰,也是該的。”
王熙鳳白她:“胡說什麼,你們在我身邊伺候最少也都五六年了,能跟旁人一樣嗎?等會兒伯母來看我,我就跟她說,安兒當時已經很想幫我了,可那個情況,她又能做什麼呢?實在不能怪她。”
王熙鳳絮絮叨叨說着一會兒該怎麼跟王子騰夫人求情,平兒和喜兒低着頭,眼裡都是水光涌動。
若是王熙鳳知道自己的腿要留下殘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