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之死地而後生,若不是實在沒了辦法,賈瑚也不會用上這麼一個極具風險的法子。
要是在叛軍到之前火勢不夠猛……
要是叛軍真的不顧火勢爲了功勞拼着燒傷去抓他……
要是叛軍來檢查他是不是真的自盡而亡被火燒死了……
要是隨後有叛軍圍住瓊芳殿查看有沒有人逃過一劫……
一切一切,哪怕稍有差池,賈瑚一行人,就死定了。
可是賈瑚不得不這麼做。他們在宮裡的地位實在太低了!徒宥昊是個不得寵的皇子,他和韓昹雖是家中嫡子嫡孫,可對皇家來說,也不過是臣子奴才,哪會放在心上?宮裡如今大亂,要按照賈瑚之前的分析,這一切都是皇帝有所預謀的話,那爲了麻痹敵人,讓一切更加逼真,皇帝更不會做出突然轉移他們的事讓人疑竇。
瓊芳殿外,原本守着的侍衛都跑了個乾淨,又不可能有人來救他們,叛軍近在眼前,賈瑚唯一能做的,就是誤導這些叛軍,四皇子徒宥昊是個被天花病症折磨的奄奄一息了的孩子,怕叛軍殺了他,早先就自盡了,再有個安義在一旁‘盡忠殉主’,只要叛軍相信徒宥昊死了,沒興趣冒着大火去拿徒宥昊的‘屍體’去領功,他們就有機會逃過一劫。
準備這一切並不容易,好在賈瑚自從能聯絡上家裡後,就賄賂着侍衛給瓊芳殿外的小廚房置辦了不少東西,糧油柴火不缺。那些侍衛長日守着着瓊芳殿,也是無聊的緊,上官看管又不嚴格,私底下喝酒賭錢,就成了常事,他們跑了,屋裡卻還存了不少酒,賈瑚等都搜刮了來,又趕着時間去把傢俱椅子凳子之類的摔爛了沾上油,用那絲帛紗帳引了火,愣是在叛軍到之前,把偏殿燒着了。賈瑚還讓安義把太醫開得要全部煎了,略帶了藥味就藥汁兒連着藥渣灑在了瓊芳殿門口角落裡,讓滿院子都帶上股弄弄的藥味,好歹提醒旁人,這裡住着的病人得的可不是普通的病,那是天花,會過人,會死人的險症!
韓昹徒宥昊都沒經過事兒,平日也沒幹過活,可生死關頭,反倒比往常能幹了百倍,愣是靠着小身板,把天井裡那大缸子養魚的水給搬到了屋裡的澡盆子裡,幫着弄柴火潑油灑酒,點火燒屋。火勢大起來的時候,皮膚都是火熱熱,他們愣是沒叫一句苦。徒宥昊當時看着賈瑚穿上他的衣服,給自己臉上抹粉打溼衣服擺凳子吊白綾的時候,眼睛都紅了,好險沒哭出來,倒叫賈瑚對他觀感好了許多——這或許是個沒成算暴躁易怒的皇子,卻總算沒被這污濁的皇宮毀了,還剩下了點良心在——當然,要是徒宥昊當時真認爲賈瑚爲他死是應該的,那這一關以後,賈瑚定是再不理這位四皇子了的。
實在是,賈瑚從來不覺得,自己的命比不得徒宥昊金貴,相反,要不是他現在和徒宥昊在一起,要是徒宥昊死了,事後皇帝追究起來,哪怕就這麼一個不受寵的皇子,也可能賠上他一輩子的前程,賈瑚也不至於拿自己的命去拼!
萬幸,還真叫他們躲過了一截。撲鼻的藥味讓人聯想到天花這個讓人頭皮發麻的疫症,空蕩蕩的瓊芳殿正廳半點油水撈不出來,偏殿那廂房漫天火光,炙熱得空氣都扭曲了,安義摔的那幾瓶子酒,豁出命殉主,最後能讓叛軍撈點好處的‘四皇子’卻早早自己把自己吊死了,那蒼白的臉,衣服燒着了都沒感覺,摔下來撞在椅子上都沒吭聲——才六歲多的孩子,要真沒死,早就鬧起來了。就爲了撈個屍體,拼出命去,還有這麼多同僚在,能不能得個‘誅殺皇子’的功勞還不一定呢,風險太大,回報太小,那些叛軍見着沒有好處可撈,不過往火堆裡再扔了些柴,好沒趣地走了,叫賈瑚等總算撿了條命回來。
但是四人身上,還是帶上了傷。
賈瑚安義是傷的最重的。賈瑚不消說,雖然裡面衣服都是溼的,但是外面衣服畢竟燒着了,哪怕臉上早前摸了一層厚厚的粉,到底還是燒紅了,紮起來的髮辮被燒了大半,後腦勺有一小塊燒到了頭皮,索性沒燒出泡來,回頭抹了藥,指不定能好。最嚴重的是他的腿,雖然沒骨折,卻也撞得不輕,爲了逃命,又來回走動,回頭養了大半年纔好。
安義當時撞柱子,也是用了力氣的,頭真的被撞破了,留了一臉血,當時雖然挑了個好位置沒讓火燒傷身子,卻也燙到了,虧得撿着太醫開得藥裡面的人蔘片來含在嘴裡,否則,失血太多,腦子暈乎乎的,還真沒力氣再幹活。
韓昹徒宥昊一路雖然躲着,可這滿屋子都是火在燒,多少也燙到了皮膚,又擔驚受怕的,沒少遭罪。挖牆跑的時候,想到自己先頭什麼忙都沒幫上,愧疚地不行,憋着股勁兒地死命挖,偏嬌生慣養地手嫩,這麼用力的幹活,回頭手上就起了泡,火辣辣的疼。
可這兩人哪裡有臉喊疼?賈瑚腿摔成那樣了,都在那裡強撐着給他們說話打氣的,他們實在沒臉喊苦的。只能忍着不適,努力挖洞。
好在,這瓊芳殿年久失修,早年糊牆的糯米汁早就失去了粘性,幾人小心將那牆表面的白灰掛了,順着青磚紋路把磚頭一塊塊撬下來,實在弄不下來的,乾脆砸開,還真開出了個可容人爬出去的小洞來。這過程中,頭頂上不斷有東西掉落下來,打在支撐着個空間的牀板上,時不時的,幾人還要拿點水把牀板浸溼了免得也跟着起火,順帶淋自己一身水,不叫被火燒傷了。饒是如此,等爬出去的時候,四人都有些喘不過氣來,一出來,便大口大口的呼吸,趕緊順着小道,貓着腰跑進了小廚房,清出竈臺後面的一小塊空地,那竈臺比較高,四人坐在竈臺後,要有人進來,咋一眼,也看不到他們。也不講究,直接坐到了柴堆上,撫着胸口,盡皆是劫後餘生的慶幸。
安義找了醬油出來給賈瑚徒宥昊三人擦燙傷處,說是民間的土方子,賈瑚徒宥昊等人都不怎麼待見,這麼黑乎乎的,能有什麼用?
安義只勸他們:“這是民間土方,如今請不得太醫,殿下和兩位公子就湊合着用一下,回頭再讓太醫給開藥方吧。”
賈瑚徒宥昊三人都有地方燙傷,先頭忙着逃命沒功夫理會,這會兒坐下來了,都覺得傷處是火辣辣的疼,安義這般苦勸,都不是那種視外表如糞土的,猶豫了一會兒,到底是擦了。那黑乎乎的醬油擦在傷處,也就是那麼淺淺一層,倒不很黑,不過也沒什麼感覺。
徒宥昊手背被火苗燙到,紅了一大片,疼得緊,稍微碰到,更是難受得厲害〔義給他上藥,動作雖輕,可安義是幹慣了活兒的,手指粗糙,不過輕輕碰了下徒宥昊的傷處,就叫他疼得厲害,直覺一把就把手抽了回來。等思及不對,安義已經忙忙給他請罪道:“奴才手腳粗苯,還請殿下贖罪。”
看着安義戰戰兢兢的模樣,徒宥昊不知怎麼的,頗有些心虛的感覺,再一看韓昹賈瑚,韓昹那斜瞟過來的眼裡,怎麼看怎麼帶着股深意。徒宥昊待要惱,莫名腦海裡又出現了方纔鑽在牀底下看到的安義撞在柱子上倒下的模樣,那紅豔豔的鮮血,染紅了他略帶了蒼老的臉龐,整個人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彷彿真的死了一般……頓了頓,徒宥昊沒好氣道:“我說你什麼了,戰戰兢兢的,起來做你的事,我個男子漢,還怕這點疼!”感覺韓昹賈瑚的眼神都往這邊看,徒宥昊越發挺直了腰桿,等安義倒了醬油在他手上,輕輕抹開,雖然還有些疼,徒宥昊硬是半字不吭,連眉頭都不皺一下,裝出了雲淡風輕的樣子。
韓昹看了賈瑚一眼,他已經閉上眼睛在那裡休息,嗤了一聲,倒沒說什麼。等到安義過來給他擦醬油,他沒讓,自己拿過擦了,自然少不了覺得疼,不過徒宥昊死死盯着他看,他愣是咬着牙扯着笑給自己的傷處抹了一遍醬油,回頭把醬油瓶子往安義手裡一塞,滿不在乎道:“我用着一點感覺都沒有,什麼土方子,也不知道有沒有用。”話是這樣說,倒沒擺什麼架子。
安義賠笑:“這奴才也不知道,只是當年年幼時鄉里人都這麼用,效果自然比不得太醫的膏藥的。”
韓昹就沒再多說,問賈瑚要不要擦一點:“既然民間有人在用,這會兒也顧不得這許多,你也擦點吧。”
賈瑚沒拒絕,沉默着擦了一遍,韓昹看安義縮在角落裡,把大半空間讓給他們,便讓他不要拘謹着:“你傷的不輕,也不要太虧了自己,這麼大個地兒,我們三兒能佔多少,你自己看好了自己的傷處,別耽擱了傷。”
安義見徒宥昊賈瑚都不說話,就小心移動了身子,弓着身子謝了一遍三人,背過身去,小心給自己燙傷的地方也擦了一層醬油。
一時衆人皆無話,默默坐着,外面遠遠傳來一兩聲喊叫聲,很快就有消失不見了,倒有那煙味不時飄過來,帶着些漆水的味道。每次人聲響起,四人都是心頭一驚,等久了不見有人過來,這才又長長舒口氣。
賈瑚半躺在柴堆中,想要開口說點什麼,“我……”一個字出口才發現聲音嘶的厲害,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嘴脣也幹得緊,嚥了口唾沫,賈瑚讓韓昹起來四處找找:“你先頭來這裡搬東西的時候,可看見了乾淨的水?”
韓昹自己也幹得厲害,努力想了想,點頭道:“我恍惚記得有水的,不過不多,就那麼半缸子,不過那缸比較大,取水不易,我當時就沒動。看着倒挺乾淨,應該能喝。”
賈瑚點點頭,表示明白:“這檔口,咱們也不好去打水的,被人看見不好,先躲過這一兩天再說。廚房裡有水就最好了,咱們總不至於渴死。”
韓昹見他說話時一直舔着嘴脣,忙站起來去給他倒水,安義緊跟其後,一會兒迴轉回來,手上多了四海碗水,韓昹分了一碗給賈瑚,自己留了一碗,安義則把兩碗都給了徒宥昊。
徒宥昊眼神複雜地看了眼韓昹賈瑚,接了一碗,另一碗推回給了安義:“這碗就賞給你了。”
安義意外地看着他,只見徒宥昊臉都漲紅了,似乎要惱,不敢多說,忙謝過了,小口喝起來。他是太監,剛纔一起去打水的時候,可不好越過主子自己先喝水,這會兒沁涼的水喝入口中,只覺全身都舒服起來了。
稍後幾人在廚房裡找到了些蔬果米麪,這會兒也不敢生火,挑了些能入口的草草吃了點,疲倦襲來,皆撐不住睡意,半躺半坐地直點頭,可心裡存着事兒,哪真敢睡?稍有些動響就驚醒了過來,等到晚上,萬籟俱寂,旁邊偏殿正殿樑柱都燒起來了,木頭燒得嗶嗶啵啵的聲音傳過來,四人輾轉反側,難以安枕。
第二日日出東方起來,眼下一片青黑,臉色發黃,好不憔悴。外面,卻是安安靜靜,半點人聲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