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赦一輩子都忘不掉,那一天晚上,張氏紅腫着眼眶,眼睛裡還有水光閃動,卻站在他面前,擲地有聲地扔下一句:“我和你母親,你選誰?!”
賈赦當時第一反應就是想要呵斥張氏大逆不道,可是下一刻,他看到張氏眼底的絕望,那彷彿已經窮途末路了一般的深刻的絕望,好似整個人生已經再沒有了光亮的頹然,一下就把賈赦震住了。
賈瑚在一邊用他孩童特有的清亮嗓音,說着完全不該是他這個年紀該說的話:“我知道父親自來敬重祖母,孝順祖母,只是有時候,人生終不能完滿。太太顯然是不喜歡母親的。母親先是擔心我染了病,後來府裡出事身體就垮下來了,再來祖父喪禮,一連串下來,已是傷了根基,兒子滿心愧疚,卻是不能看着祖母要了母親的命去。父母之恩比天大,兒子孝敬父親,卻也在乎母親。祖母雖也血緣之親,卻比不過母親。好叫父親知道,若父親選擇了祖母,兒子必是跟着母親的。”
賈赦幾乎是咬着牙縫擠出來的恨聲:“你可別忘了,你姓賈!”賈家纔是你的歸宿,我跟你母親分開,難道你還想去張家不成?
賈瑚毫不退讓:“母親不姓賈,祖母亦不是。父親姓賈,卻不在乎我這個姓賈的兒子,兒子姓賈,在乎您,卻也在乎母親。”賈母姓史,就因爲是您的母親,所以我這個賈家正經嫡孫被欺負到死也不能說話,那還不如去張家呢。如果你真的在乎賈氏這個姓,爲了維護賈家的榮耀,你就不會任由她這麼興風作浪!
父子雙目交接,誰都不肯認輸。針尖對麥芒的尖銳爭執是賈赦這個當父親的所根本不能容忍的。他舉起手,一巴掌就要揮過去,張氏跟瘋了一樣撲了過去來,沒頭沒腦的往他身上落拳頭,恨道:“我都要沒命了還不准我兒子給我討個公道不成?你還有臉打他,你還有臉打他?”
張氏看着單薄如張紙,風吹便倒,這一怒之下,力氣卻不小,拳頭砸在賈赦身上,悶聲作響,痛得厲害,賈赦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正要把人甩出去,賈瑚撲了上來幫張氏,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恰好抓在了他虎口上,用的勁兒也大,賈赦一時沒抓牢,張氏就掙脫了開去。
他還沒來得及發怒,賈瑚倒是氣沖沖道:“怎麼父親先頭沒害死母親不甘心,這會兒纔要動手嗎?”
賈赦氣得半死,這是兒子對老子說話的態度嗎?“你母親這麼鋪頭蓋臉的打我,我不過是要推開她,怎麼就是要害死她?”
賈瑚毫不退讓:“就您剛纔那力氣,是隻要推開她罵?”把張氏的手拉出來撩高了袖子,露出張氏纖瘦的手腕,上面半點肉都沒了,青色經脈映襯着近乎慘白地皮膚,又一拳紅印格外的刺目,賈瑚看着賈赦的眼神裡都透着嘲諷,好似在說,這就是你口中說的不傷害?
賈赦莫名地有些不敢對上賈瑚的眼神,支支吾吾的還要解釋,張氏卻搶先道:“我受夠這樣的日子了,我再也過不下去了。我要和離,哪怕是休了我,我也再不要呆在榮國府了。我要瘋了,我真的要瘋了!”
賈瑚忙忙安撫她:“不管母親做什麼,兒子都支持您,您現在身子不好,絕不能動怒的。快消消氣,消消氣……”
賈赦根本不能置信,吼道:“賈瑚,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你母親跟我和離,你以後臉上可就再沒半點光彩了,你像被人指指點點着過日子嗎?”
賈瑚冷笑:“那也比沒了母親好不是?”
張氏更是迭聲讓人去拿筆墨紙硯來:“這地方再不能待了,我要走,我要立刻走,賈恩候,你不是要寫休書,現在就寫!”
那蘇媽媽還真半句不勸,轉身就拿了上等的筆墨來,紙還是張氏愛用的薛濤籤,帶着淡淡薰香味兒,既好看又好聞。張氏在一邊尖刻地說着:“以後你就守着你母親好好過日子,她讓你上刀山你就去爬,讓你下火海你就去趟,我再不攔着你,希望你們母子沒了我這個從中作梗的,以後母子情深,閤家美滿。”
賈赦提起筆作勢要寫:“胡說八道的,你還真當我不敢休了你,!”膽大包天了,誰家妻子敢這麼對丈夫對婆婆的?
張氏梗着脖子喊:“我就怕你不敢!你要是敢,就給我寫,立刻給我寫,說我不孝,說我嫉妒,七出之條你隨便列,我等着!”賈瑚生怕張氏說得口渴太激動沒力氣,還給她端茶遞水,半個不字都不說,好像一切跟他沒關係一樣。
賈赦提着筆在紙上落下個“休”字,在擡頭看一眼張氏,她察覺到他的目光,對上來冷笑一聲:“還不寫?動作快點,我收拾了東西,天亮了就走。”
賈瑚說道:“母親要回了外祖家,兒子以後會常去看你的。”
張氏這才露出了點笑容:“好孩子。”
還真當他不存在了。賈赦的字再寫不下去,把那徽毫往筆架上重重一放,瞪起了雙眼:“事情還沒定論,你們就要我在太太和你之間選一個,是不是太草率?太太不一定就有壞心。我也不能不顧孝道啊。”
張氏嘲諷地看着他:“吃多少次虧你就是不長腦子,還不一定有壞心?你要孝順,我何時攔着你了?我只要一封休書,你動動手就有了,還猶豫什麼,快寫吧!”
多年夫妻,又有孩子,賈赦哪裡捨得寫,開始也不過是打算威脅一番張氏,現在看到張氏這般強硬的態度,賈赦慌了,難道張氏不是在虛張聲勢,而是真要跟他和離?在這府裡日子過得真這般委屈,連他要出具休書都肯忍了?
一邊是夫妻之情,一邊是母子血緣,賈赦心中天人交戰,矛盾猶豫到了極點。
賈瑚搖着頭看着賈赦:“便是我小小年紀也能看得出來,滿府裡太挑最喜歡的是二叔,那是百依百順有求必應。其次是敏姑姑,愛之護之想之念之,時時刻刻,盼其日月靜好。再便是珠弟弟,精心照料,細心呵護,盼其榮耀滿門。我與父親,卻是遠遠排在了天邊,不到祖母用時,是絕計想不起來的。”
賈赦怎麼聽得這般刺耳的話,瞪着眼睛眼刀刮過去:“賈瑚!”
賈瑚卻失望地看着賈赦:“這些年祖母一再爲難我和母親,因爲母親不得祖母喜歡,因爲我礙到了珠弟弟的路,我和母親一直盼着你能幫我們,哪怕是爲我們出頭說一兩句話也是好的。那樣,即使最後沒什麼改變的,我們也能知道在您心中,我和母親也是重要的。可是從來沒有,你就一直一直看着祖母刁難我們,什麼話都不說。”
賈瑚睜大了漂亮的杏眼,滿含着淚水哀泣道:“小時候那個抱着我讀書寫字說我是上天的恩賜的父親,就好像是做夢一樣,我好久,好久都再不曾見了……”
賈赦的喉頭乾澀起來,四肢百骸想有人在放火燒一樣,讓他煩躁痛苦地想要真個人都像是要爆炸開來了,低聲吼道:“你們一個是我妻子,一個是我孩子,現在卻聯合起來逼我不孝母親?你們這樣像話嗎?”
“怎麼不像話?父母慈愛子女纔要要孝順,太太算計你是一次兩次的事嗎?你非要愚孝,我沒辦法,可我不打算陪條命進去。”張氏懶得再跟賈赦多話,“你要不想跟我過了,趕緊寫休書把。”
賈瑚在一旁煽風點火:“父親還猶豫什麼?今兒你不寫休書,明兒母親怕就連命都保不住了。晚上你喝醉酒沒‘逼迫’成母親,明兒要再來一出可怎麼得了。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就當是看在兒子和弟弟的份上,父親,您放過母親吧。”
賈赦沒好氣地看着大兒子:“你就這麼把你祖母當成毒蛇猛獸看啊?你個小輩這麼揣測尊長,還如此惡毒。”
賈瑚就奇怪賈赦怎麼那麼不開竅,賈母有什麼不敢做的,還要他來揣測?“祖母連父親這個親骨肉都能動手,更不要說母親了。兒子如此想法,還是當祖母良善人看的,要不是怕父親傷心,我這還有您聽了更不順心的呢。”
賈赦實在是被兒子氣瘋了,當即就道:“有話你就說,沒得吞吞吐吐的,都說到這份上了,我還有什麼不能聽得。”
賈瑚也不客氣,當即就道:“祖母可不止是對我母親不懷好意,恐怕對父親,也沒什麼母子情分。父親今晚上喝得如此酩酊大醉,按着您往日的酒量,您不覺得奇怪嗎?下人把你往哪裡送不好,偏送到母親這邊來?您還跟瘋了一樣的藥強迫母親……兒子都懶怠說的,只是您信不信,要是今兒母親真出事了,回頭祖母就能往母親藥裡做手腳,讓母親一命歸天,抓住你的把柄,讓你一輩子爲二叔他們當牛做馬?”
這般□裸的說法,聽得賈赦氣紅了雙眼,拍着桌子直罵賈瑚:“大逆不道,大逆不道,這些話你也敢說?!”
賈瑚絲毫不懼:“父親要不信,可敢與兒子打個賭?如今滿院子都是親信,父親就與我賭一賭,要是母親真的躺在牀上起不來,後果將會怎麼樣?祖母到底是爲你把整個榮國府整治地如同鐵桶一般把事情壓下去,還是敞開了一角讓二房摻進來好拿捏住你?父親猜猜,祖母會怎麼做?”
賈赦雙脣緊緊抿在一起,賈瑚步步緊逼:“父親是怕了嗎?怕叫兒子說中了?其實您心裡也有數吧?您醉倒地這麼奇怪,後來還完全失去了控制想要傷害母親……滿府裡,誰會算計你?誰能夠成功算計你?父親,你甘心一輩子當被人當傻子耍嗎?”
賈赦還是下不了決心,張氏耐不住,冷笑着說道:“瑚兒你別勸了,他要是聽得進別人話,還用等到今天?你當年從假山上摔下來差點沒了命,我說了多少,他何曾有半句聽進心裡?!”
賈瑚閉上雙眼,催着賈赦:“父親還是快寫休書吧。我姓賈,身體裡留着賈家的血,便是有朝一日死在榮國府裡也算是死得其所,母親卻是姓張的,靖遠侯府的嫡出小姐,如何能這般枉死?父親就當念在多年夫妻情分,放過她吧。不然祖母盤算起來,不幾天母親怕就要‘病逝而亡’了。”
賈赦不肯寫休書,也不肯相信賈瑚的話:“母親斷不會做出這樣的事的。”
賈瑚見着火候差不多,再次激將:“父親不相信?那我們就賭一賭,若我贏了,父親還請答應我一件事。若父親贏了,母親和我自此您說什麼是什麼,便是再苦再累,也絕不違抗半句。”
賈赦騎虎難下,一咬牙,答應了。
賈瑚的條件很簡單,若他贏了,賈家,分家!
第二天,按着賈瑚的計劃,賈赦偷偷摸摸地離開張氏的屋子,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去給賈母請罪,張氏就躺在牀上裝病,好像真被賈赦糟蹋了一樣。李大夫早就是長房的人,診脈開藥的也不用擔心。賈赦忐忑不安地抱着最後一線希望去請賈母救他,而結果,就跟賈瑚猜測的一樣,賈母不但不肯救賈赦,還往賈赦心口上又戳了一刀,不但把事情張揚出去了,還是賈赦自來就不對眼的二房,王氏甚至青眼看到了他的狼狽,賈赦的顏面,被賈母剝了扔在地上,踐踏到底。
而當天晚上,李大夫給檢驗張氏的藥的時候,還真在裡面發現了不對,一些藥材的劑量被改動了,張氏要是真喝了藥,怕熬不過半個月。李大夫還說這話的時候,張氏和賈瑚兩母子齊齊冷笑,相似的笑容弧度,叫賈赦羞愧地直低下了頭。
而第二天,賈母還義正言辭地跑來責打他,說是他害了髮妻,張氏要是沒熬過這一關,全是他的錯。下人也指責他喝酒太多,又是在賈代善才出殯的第二天,酩酊大醉,簡直不孝。害死髮妻,不仁不義……
賈瑚派人來說查到賈母正在託人幫忙給賈政謀劃個好差事的時間,離賈母發作他痛打了他一頓只隔了半天,賈母一邊把自己大兒子作踐到死一邊卻給自己小兒子鋪路拉關係。賈瑚當時眼底的嘆息失望叫賈赦猛然驚醒了過來。
他到底在幹什麼?就爲了虛無縹緲的母愛,他竟然要放開已經到手的幸福嗎?那是他的妻子和兒子啊?就爲了博賈母高興,值當他放開自己的妻兒嗎?
賈赦才問自己,腦海裡已經自動浮現出了答案,不,一點也不值得!
賈瑚當時問他:“你想反擊嗎?”
賈赦看着他,好像看到了他才教賈瑚讀書的時候,那時候賈母老喜歡誇讚賈政貶低她,賈瑚私下便是這樣可愛
地問他,“父親想要反擊嗎?”他當時沒放在心上,可是回頭就聽說,賈瑚在賈代善面前死死壓住了賈珠,讓賈代善誇了好幾聲賈赦“教子有方”。
美好的時光彷彿還在昨日,當天的小孩子,卻已經慢慢長大了。
也許,他是該多想想自己的小家庭了。
按着賈瑚的計劃,賈母以爲自己計謀得逞,開始得意洋洋,但是很快,族裡知道了,賈敬來了,賈母吃了個憋,然後就是靖遠侯來了,氣勢洶洶來者不善,賈母氣個半死卻無能爲力。當中審問那七個下人,賈母當着所有人的面說這七人是家生子,絕無問題,可這是,張氏出來了,指着那麥穗道:“你說大爺喊着要喝水,可我當時卻分明不曾聽到大爺說半句話。這你可怎麼解釋?”
麥穗看着身子依然瘦弱,卻精神十足地張氏,跌坐在地上,嚇成了一灘軟泥。賈母哆哆嗦嗦地看着張氏,也不知道是害怕還是生氣。
張氏繞着那叫麥穗的:“家生子的奴才,卻還赤口白牙的冤枉主子。你是打量我醒不來,就算撒了謊,也沒人知道是不是?”
麥穗低頭不敢言語,身子抖得想篩糠一樣,張氏懶怠再看她,仰起頭看着賈母,大聲問道:“母親,您說,這幾個家生子是吃了雄心豹子膽,敢這麼陷害主子?到底,是誰給他們的膽子?!”
賈母冷笑:“這我如何知道?倒是你,不該給我好好解釋,你分明好端端的,爲何會說你昏迷不醒不好了?爲什麼騙我?”
張氏露出一口白牙,說不出的痛快,無辜道:“母親,你說什麼?我哪有騙你,我真病了,就是突然好轉過來了。”
賈母臉色當即就跟吞了蒼蠅似的,扭曲地可怕。
賈赦搖搖頭,找了賈敬:“敬大哥,您看哪天請您做個見證,我、想分家。”
補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