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瑚一直都知道,大概是因爲一直得不到賈代善賈母的重視,在賈赦心中,這兩人的地位反而比誰都高。他似乎一直有個執念,想要得到這兩人的注意,看重,爲此,他可以看不見兩人的偏心,對他的苛刻,對他來說,只要賈母賈代善對他鞥和顏悅色笑臉相迎,要他作什麼,他都是願意的。
就像他被賈母算計了無數次,栽贓背了不計多少的黑鍋,可賈母不過是對他關心的說了幾句話,唸叨了幾聲,給了幾天好臉色,他就萬事不計,急急忙忙跑去了賈母跟前表現自己的孝順——賈赦想要獲得賈母的看重的念頭,已經成了他的一個執念,爲此,一切與這個理念相違背的細節、事情,都被他選擇性的忽略掉了。他的眼裡,只看得到賈母對他的好。
可這次,賈母已經超越了賈瑚張氏最後的底線。他們兩方,是絕不能再和平共處下去了,張氏不想忍、也不打算再忍下去了,再這樣下去,她就連命都沒有了,這也罷了,若是她死了還要給她潑盆污水,毀掉她的孩子?張氏發誓,今天賈赦要不給她個滿意的答覆,從此後,她和他,一刀兩斷!
“你昨晚喝了多少酒,自己不記得了嗎?”張氏冷笑着看着怔愣不敢置信地賈赦,“纔出孝,底下人全都沒了腦子給你上烈酒好叫你喝醉了失儀。以你的酒量,敬大哥蓉哥兒都好好回去了,就你人事不知,還瘋了一樣做出這樣的荒唐事?你就沒想過裡面有不對嗎?”張氏真恨不能剖開賈赦的腦袋,看看他裡面都裝的什麼。每次都是這樣,只要一關係到賈母,他的腦子就好像不會轉了一樣,非要人一點點掰開了揉碎了,把證據都擺到他眼前,他才肯接受事實。這次她再不會妥協了,不管他心裡多難受,這次,他非得在她和他母親之間做個抉擇。
憑什麼?!她也是父母從小呵護着長大,兄長弟弟最關心的姐妹,自嫁給他,她沒有半點對不住他的地方,憑什麼最後,她還得受這樣的委屈!憑什麼?!
賈赦心頭有種不祥的預感,心撲通撲通的劇烈狂跳起來,他本能的預感到,張氏接下來要說的話絕對是他不想聽的,他很想板起臉拂袖而去,可是賈瑚卻沉着一張臉一言不發的上前來給他解開了手腳上的束縛——他,看着他的眼神裡,充滿了失望……
多可笑,他的兒子,曾經跟在他身邊,童言稚語一點點讀書學字的孩子,與他親密無間爲他打抱不平的孩子,如今,這樣失望的看着他……
喉嚨裡乾澀一片,賈赦虛弱地道:“我、我不記得我昨晚到底喝了多少……”聲音出口的時候,連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恍如生鏽了的鐵騎擊打一般嘶啞暗沉的聲音,滿滿都是無力與頹然,短短一句話,便是連他自己都能聽出其中的心虛來……賈赦心底苦笑,自己這話,連自己都騙不過去吧。
果然下一刻就聽得張氏氣急道:“不知道?你哄誰呢。看你這樣模樣,也該是清醒了,怎麼還說出這樣哄小孩的話來敷衍我!賈恩候,這次的事,你別想矇混過去,我也絕不會這麼算了的,你死了息事寧人的心吧!”
賈瑚比張氏卻要理智一點,瞧賈赦雖然歉疚,卻沒有多少怒氣的模樣,就知道他怕還沒想明白今次危機的嚴重性——或許,他本能地就不願意去想這些。只是如今箭在弦上,賈代善已經出殯,隨之而來的,就是大房和二房之間的利益糾葛,裡頭還夾雜着一個偏心眼的賈母,賈赦再這麼逃避下去,大房、怕就要徹底完了。
“父親喝了多少酒或許忘了,可兒子奇怪,怎麼喝醉酒,竟能讓一個人全然失去理智,性情大變膽大包天嗎?”帶着嘲諷,賈瑚雙眼直視着賈赦,“父親往日可曾喝醉酒,只不知,可曾做過如晚上一般的荒唐事?!”
賈赦啞口無言。
賈瑚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接着分析了下去:“母親身體不好,府裡上下所有人都知道,因爲在喪禮中多次昏過去,和咱們家熟識的人家也都知道這件事。可昨晚父親喝醉酒,下人卻偏偏不把您送回書房,由着幾位姨娘照顧,反而卻把你帶到了母親這裡……太太早前就下過令吧,不許母親太操勞,免得傷了身子,那那些下人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怎麼就敢夜深了,還讓母親來照顧您一個醉酒的人?”
根本不給賈赦任何辯解的機會,賈瑚接着說道:“因爲祖父已經出殯,這兩天,府裡一直在出離善後事宜,人手緊張,可也斷沒有連主子身邊的所有丫頭都派出去的道理。偏昨晚上,不但母親身邊,連太太身邊,我身邊的人,也被調走了大半,好像所有的活計都集中在了昨天,上下人手根本忙不過來,最後母親身邊只留了蘇媽媽和幾個丫頭管着這麼偌大一個院子。等父親堪堪好些,丫頭們回去忙自己的事,正屋裡只有身體虛脫的母親和上了年紀的蘇媽媽。敢問父親,要是昨晚蘇媽媽沒有先打暈了你,你掙扎起來,結果會怎麼樣?”
怕蘇媽媽會討不了好吧……賈赦閉上眼,哪怕他心底再不願意承認,可他卻還知道一件事,昨晚,他真的被人下藥了。
“孝期醉酒,孝期歡淫,說得重了便是不孝,可這,也不過是私德有虧,又是酒後,真辯解起來,父親也只是犯了小錯而已。”賈瑚猛地提高了音量,“可若是逼死髮妻呢?熱孝中大醉,失去意識逼、奸身體虛弱地髮妻,加重其病情,不幾天,妻子不治身亡……兒子敢問父親,到時,父親以何面目見人,兒子和二弟,以何面目見人?又如何,面對您?!”
賈赦靜默無言,滿臉難堪。兒子咄咄逼人的追問讓他惱羞不已,可言之成理的話語更叫他渾身發涼。張氏看着他的眼神裡透着冰冷,兒子聲音裡的帶着委屈不滿,明明是他最親近的人,可這個時候,都對他橫眉怒目。
可是能怪誰呢?要真的沒有賈瑚傳了消息過來,如今他說的那些,就不僅僅只是流於表面的幾句話,而是真的變成現實了吧、張氏的身體根本不能承歡,而他,卻被人下了烈性的藥……如果張氏真得因此而死了,有他這樣的父親,兩個孩子以後的前程也都毀了。賈赦抿緊了嘴脣卻怎麼也不敢相信,他的母親,會對他這樣心狠手辣。
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賈瑚話音一轉,突然說起了從前:“不知道父親可還記得,那年兒子要拜師的情景?還記得當時父親母親爲了這件事,心頭焦躁,好些日子沒休息好,父親擔心的嘴上都起了泡,兒子怕您失望,晚上偷偷讓陳媽媽點蠟燭複習功課,被母親知道了一頓罵,連您也遭了埋怨,父親後來抱着我,帶着兒子一起出去玩,您抱着我坐在馬車裡,告訴我兩旁的店鋪都賣的什麼……那時候的情景,您還記得嗎?”
賈赦眼裡一片酸脹,忙忙用手遮住了雙眼,擦掉了那一點的溼潤。他怎麼會不記得呢,那時候他抱着賈瑚,背地裡跟着他一起埋怨張氏忒的兇悍,父子兩賊兮兮的一起偷笑,一起從街頭逛到街尾,帶着兒子去食鋪吃東西,領着兒子一起買古玩,回到家了,張氏嘴上罵得兇,回頭卻親自下廚給他們做了一桌菜……
賈瑚幽幽問道:“父親,若今日您與母親真的遭了算計,怕是你我父子今生,再沒有那樣的日子了!”
都說父母之恩大於天,可到底是父恩重些還是母恩重些?如果張氏真因賈赦而死,賈瑚已然懂事,便是體恤賈赦遭人算計,可失去母親,如何能不怨恨賈赦?
“父親膝下如今有我又二弟,母親慈和體貼,難道,父親竟可以爲了明知道在算計您的人,放棄我們嗎?”賈瑚哀慟欲絕,“莫不是在父親心中,兒子與母親弟弟三人,俱是可以輕易拋棄的嗎?!”
賈赦終於睜開了雙眼,艱難地對着賈瑚道:“可你話裡說的那個人,也是我的母親啊!”他的生身之母啊。
所有人已是心知肚明,再否認亦是無益。賈赦便是萬般不願,當所有蛛絲馬跡結合在一起,面對妻子兒子的痛苦,他也不能不承認,在他背後這般苦苦算計他的人,正是他的母親!生養之恩,難道,他還要對付自己的生母嗎?
賈瑚苦笑着:“兒子豈能不知,太太她,也是兒子的祖母,是您的親生母親!”可是,她卻完全沒有把他們當成她的骨血,冷酷地算計着。
“母子母子,母親當爲母,子方爲人子。”許久不曾說話的張氏啞着聲音問賈赦,“你事事記掛她,她卻從來沒把你當成兒子!”
賈赦深吸口氣,靠在牀沿,滿臉掙扎。
張氏低笑起來,說不盡的苦澀悲涼:“到這時候了,你還在猶豫……”
賈赦猛然擡頭,神色灰敗地瞧着張氏:“我、你……你是我髮妻,在我心裡,你也是最重要的人……”
“可惜抵不上太太,是不是?”眼淚順着臉頰流了下來,張氏擡起雙手胡亂抹乾了,快速收拾了悲傷,定定神,她冷笑着放下狠話,“事到如今多說無益,我已經到了忍耐的極限,也不打算再忍了。你自己看着辦,要嘛選我和孩子,要嘛,就選你母親,我們和離!”
“青兒……”大驚失色地,賈赦驚慌擡頭,可不管是張氏還是賈瑚,都是臉色凝重,看不出有半點玩笑,正自心驚,只聽得張氏冷凝說道:“我的命,卻不是能被人隨意算計的,你只要選一個就好,我、還是你母親!”
賈赦倉惶,眼神在張氏和賈瑚之間來回遊移,不知過了多久,頹然地垮下了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