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賓早起的時候,天還沒有亮,他的新婚妻子孔氏已經起來了,正在牀邊穿衣服,見他醒來,忙歉然道:“是我把你吵醒了?還早呢,爺再眯會兒吧。”
唐賓腦子裡還有些眩暈,卻搖頭拒絕道:“也差不了多少,眯也眯不過一刻,不睡了。”擡頭看着孔氏,憐惜道,“都說了多少次,我上朝早,你不必跟我一道起來,當心累着身子。”
丈夫關心的話語總是格外叫人甜蜜的,孔氏臉上便綻出了笑容,滿心滿眼的都是歡喜,柔聲道:“妾身不辛苦,晚上睡得早,早上哪還睡得着?正好起來。妾身平日中午還有小憩,不比爺在衙門裡每日紛忙,累不着的。”
因爲開始怕燈光會吵醒了唐賓,屋子裡只在窗邊的几上點了一支蠟燭,這會兒唐賓既然起來了,孔氏便讓下人多點幾盞燭火,又讓人去廚房看早飯如何了,自己則是親自去給唐賓拿了衣服,等着唐賓從牀上起來,親自動手給唐賓穿戴了起來。
如此賢妻,自然是惹人憐愛的。等到一切妥當,唐賓握住孔氏的手,雙眼直視了她的,鄭重謝道:“辛苦娘子了。”
孔氏臉上倏然就紅了,驀然抽回手,掃了一遍四周伺候的丫頭婆子,忙忙道:“辛苦什麼,都是妾身該做的。”
唐賓便輕笑起來。他的這個妻子,賢良淑德,知書達理,生來又是溫婉美貌自己娶妻如此,當真夫復何求?就是一點,忒過羞澀了,這般閨中情趣,連最小的一個玩笑,都能惹得她臉上飛紅!
不過,他喜歡。
等到在下人伺候下洗漱完畢,早膳也端了過來,其實真正朝食不會這麼早,只是今日大朝,唐賓雖說只是六品修撰,也得去上朝,孔氏怕他到時餓着肚子,這才特地叫廚房準備的膳食和他一起用。
唐賓瞧過桌上,養人的銀耳粥,一碟包子,一碟燒餅,還有幾樣小菜,不多卻都是他愛吃的,孔氏嫁進門來不久,卻是真心努力要做個好妻子,對他的喜好不說了然於胸,也是極爲熟悉。這般用心,唐賓怎會毫無所覺。見孔氏還要幫他佈菜,唐賓拉了人按在凳子上,說道:“快別忙了,知道你不習慣這麼早用膳,只當是陪我,我們一起用碗粥。”
如此溫柔體貼,孔氏心頭狂跳,只覺臉上溫度燙人,低着頭喃喃了兩句:“這不好,我該給你佈菜……”可在唐賓堅持的眼神下,瞬間便消弭了去。唐賓親自給孔氏盛了碗粥,這才又給自己添了碗。兩人靜默着用早膳,誰都沒說話,可房間裡,脈脈流轉的,都是溫情。
孔氏的陪嫁嬤嬤周嬤嬤見此,嘴角不住往上勾,讓下人先伺候着,自己轉身出去,到了二門邊上,廊下站着兩個穿着較一般丫頭更加亮眼的丫頭,周嬤嬤只當沒看見她們瞬間亮起來的眼神,冷淡撇下一句:“屋裡有奶奶伺候,不用你們,自去做自己的事吧。”說完也不理這兩丫頭的驚呼,轉身就走。心底不屑想着,一羣個狐媚子,別以爲她不知道她們的心思,費心巴拉的不就是想攀上姑爺?呸,做夢!
周嬤嬤又想起唐賓對孔氏,那也真真沒話說了,溫柔體貼,細意關切,成婚前,就把以往的通房都清了出去,婚後那些個別有用心的丫頭,也不多瞧一眼。自家姑娘有丈夫疼愛,在京裡又無公婆小姑伺候,日子過得可不是舒坦。就是可惜,自家姑爺明明是狀元郎,可最近仕途上卻好像不怎麼順利,累得姑娘也跟着私下犯愁。
周嬤嬤進的屋子,就見唐賓站起身要走,孔氏要送,唐賓止住她:“外面黑,看不清路,你就別動了,一會兒消了食,回去再躺會。”
不說孔氏心中受用,周嬤嬤見着自家姑爺這般,也是在心底直贊自家老爺看女婿有眼光,自家姑娘,這可是掉進福窩裡來了。
這要是姑爺仕途再順暢些,那就真真再沒什麼可愁的了。
唐賓一路趕着到了宮門口,時間還算早,如他一般的低階官員已然各自就位等着一會兒進去,說是上朝,以他們如今的品階,其實也就是站在隊伍末尾,聽個模模糊糊的聲音罷了,規矩禮儀不得出半點錯,可卻是見不得天顏的。
唐賓趕忙到了翰林院一列,和相熟的同僚打個招呼,那頭好些個轎子過來,停下後走出穿着紅紫色官袍玉帶的人來,這些人下得轎來,彼此打個招呼,說笑聊天,輕鬆寫意,可不比唐賓這一塊人,小心謹慎,靜默不言。
這些,都是正四品上官員,可上小朝,日日陛見聖言,所說所言,直達天聽,如此人物,自然不是他們能比擬的。
唐賓掃眼周圍同僚,果然看着那一方向的眼神都帶着奇異的神采。唐賓知道,那是想要成爲其中一員的野心,恨不能以身相替的渴望。因爲,他自己,也是這般想的。
只是自從上次得罪了恪王府,自己在翰林院,卻隱隱被打入了冷宮,若不是有岳父幫襯……唐賓閉上眼睛,掩飾住眼底的憤恨與不甘。現在的他,連憤怒的資格都沒有。
時間到,一衆人按着官級品階次序進入正門,到得正殿前寬闊漢白玉鋪就的天井,那裡早有十位林立,衆人都不敢說話,只聽得行動間帶起的衣袂摩擦之聲。站在唐賓這個位置,只看得人頭涌動,至於高處龍椅放置處,不過隱隱憧憧看見個輪廓罷了。
若是站在前面,不說看聖駕清楚些,聖駕也能清楚瞧見你,站的這麼遠,誰又知道這裡站的是誰呢?
唐賓模模糊糊想着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腦子裡一片混沌,索性這裡也沒人打攪他,他倒不怕失禮了去。一路隨大流的跪下行禮山呼萬歲,站起身,又是一個看客。
前頭有官員向皇帝奏報山西有處山洪肆虐山體崩塌,造成百姓死傷,良田被淹無數,今年收成怕是艱難。龍顏大慟,下令免其賦稅一年。又有官員奏報蘇州有官員貪墨,合該重懲,上大怒,責令刑部徹查此事……
滿堂喧囂,自己站在這裡,卻只是個看客!
自來大朝都叫低品階官員是又愛又恨。愛的是好歹能與重臣同朝,聽其奏報,從中學習。恨的是自己不過一低品階小官,只能看着別人在朝堂上揮斥方遒,心中的憋悶,別提多難受了。
官場上,幾個是不想往上爬的?真淡泊名利,又何苦來做這個官?
等到下朝,紫袍紅袍的重臣自然先走,低級官員在後,重臣有自己品階規格的轎子車架,低品級的都是自家準備的普通規格車馬,走在路上,誰爲顯貴,誰爲低層,一目瞭然。
到得翰林院,各自辦差。唐賓如今跟着韓老翰林修書,聽着是很清貴,可每天與那些古書打交道,殘破不全的書籍還要找尋資料來填滿,瑣碎不說,但只說真就修好了書,周時禮儀的書籍,有什麼分量?唐賓不是不知道自己得罪了恪王府大皇子,如今還能呆在翰林院已然是好運,只是到底意難平,本不是他挑起的是非,可最後,卻是他最倒黴。
這就是沒有力量的結果,誰都能來踩一腳!
暗自這般冷嘲着,該做什麼,唐賓還是把事情做好,對着各位同僚前輩,唐賓依舊彬彬有禮,絕不有半點失儀之處,只是背後,本是心高氣傲的人,心底又如何能好過?不過是人前強作歡顏罷了。這還得虧是唐賓自己想得開,胸襟也還寬廣,要擱着想不開的,就此灰心喪氣一蹶不振的,歷朝歷代,還少見了?唐賓但凡自暴自棄一點,一蹶不振也是有的。
唐賓心裡知道,這一次風波,雖說上諭下來平息了,恪王府看着也消停了,可兩方的仇怨卻更加深了。尤其此次上諭對恪王府明顯帶着失望,以唐賓瞭解的恪王府和唐家嫡支人的性子,不把這一切算在他頭上纔怪。自己雖說不怕,可短期時間內,無論父兄還是岳父恩師,都不好幫他操持的,最少,不能礙了大皇子的眼。恪王府、如今是大皇子船上的人了。
可這樣縮頭縮腦的日子,還要過多久?!
唐賓看着滿屋子堆積的書籍,這是翰林院裡存放各處蒐羅來的珍本孤本各色書籍的地方,這兩三個月來,他呆的最多的,就是這裡。唐賓苦笑着,也好,與書籍爲伴,總好過出去看旁人那異樣、同情的眼神。不管是哪一樣,善意惡意,這樣爲他可憐的模樣,都叫唐賓每每見了,心裡就像火燒一樣難受。
可又有什麼辦法呢?!
唐賓苦澀的想着,搖搖頭叫自己振作起來,他可不能就這麼被打倒了。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還就不信,自己一輩子出不了頭了。
大皇子又怎麼樣?皇后又怎麼樣?淑貴妃和二皇子也不是吃素的。恪王府現在早早站了隊,日後還不知道怎麼的呢?唐賓有時想想,乾脆投了二皇子算了,別人怕大皇子,難道二皇子還怕了?只是想到父親的叮囑,岳父的政見,這才罷了。孔家和他父親都是中立派,他自小也被教導,這從龍之功可不是那麼好掙的,站隊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爲了爭一口氣把全家人性命都賭進去,太不值!
等着,時間可以改變一切,忍着,百忍可成金……
唐賓這麼神思恍惚得告誡自己,手下不停翻閱各色書籍,查找資料,爲自己要修撰的書做準備,等到差不多了,拿好東西回自己桌子,走過一道迴廊,隱隱卻聽有人在說笑,他不甚在意,卻聽那人讚歎道:“王兄你可算是出頭了,外放六年,政績斐然,這回調回京城,雖說是平級,可有這麼一番歷練,日後前程必然坦途,小弟這裡,先恭喜你了。”
那王兄呵呵一笑,說道:“這也是運氣,我也沒想到,我兩任就能回京,皇恩浩蕩,吾不甚感激。
前頭那人便又稱讚道:“王兄太過謙遜,你在任上爲百姓做了什麼,旁人誰能不知?要不,能巴巴把你調回京來?……”
非禮勿聽,唐賓沒有逗留,匆匆走了,並沒把這事放在心裡。回到自己辦差的房間,一進門,卻見屋內同僚齊刷刷把眼神都投注在了他身上,看見他跟見了什麼似的,弄得唐賓渾身不自在,正要問怎麼回事,衆人忙又跟沒事人兒似的埋頭做自己的事或撇開頭跟人說話——橫豎是不敢看他了。
唐賓皺着眉自衆人間穿過,哪怕不刻意觀察,都能感覺到衆人對他那種欲言又止的奇怪態度,竊竊私語的時候,眼神不住往他身上瞟,唐賓又不是白癡,還能不知道他們八成就是在議論自己呢。
問題是,自己最近一直循規蹈矩,根本沒做什麼啊。唐賓強忍着對衆人異樣眼神的怒火,一路到得自己桌子,才把東西放下,就聽與他關係還不錯的鄭憲喊他:“韓大人交代,你要回來就去找他。”
唐賓答應了一聲,擡腳正要走,又聽得鄭憲猶猶豫豫地低聲道:“有些事,你也看開些,以後日子還長着呢,一時之氣,算不得什麼。”
唐賓滿頭霧水,卻也領情,笑了笑,道:“你放心,不論什麼事,我總不會想不開去。”
韓大人的屋子在另一處,因是老人了,他的辦公之處,可不比唐賓還跟衆同僚擠在一起,卻是和另外兩個翰林院佔了一個大間,唐賓進去時,三人都在忙,唐賓不敢打攪,輕手輕腳到了韓大人跟前,小聲見過:“大人,您找下官?”
韓大人擡起頭來,見到他,便放下了手中的筆,道:“你來了。”看看屋子裡的另兩人,對着唐賓使個眼色,讓他跟着他出去走走。
唐賓心頭壓着的石頭越發重了,沉甸甸的,總有種不祥的預感。
韓大人與他到了翰林院僻處的一個小院裡,正中有桌椅,韓大人喊着他坐了,笑着誇他:“怪道孔大人避嫌的天天誇你這個女婿,這些日子你辦事,我都看在眼裡,果然是再能幹不過,辦事利索勤快,才學又好,端的是好人才,以你的能力,出頭不過是早晚的事,到時候,這朝堂,還得靠你們年輕人。”
唐賓摸不準他的意思,只能謙虛的低着頭笑:“大人謬讚了,下官要學的,還有很多呢。”
韓大人搖着頭贊:“瞧瞧、瞧瞧,這麼會說話,你要出不了頭,誰還能出得了頭?”說得唐賓都不知道該怎麼回話好。一會兒,只見他微微凝了臉,也不笑了,只語重心長和他說:“立均,你是孔大人的女婿,跟在我身邊也幾個月了,我也不拿你當外人,有些話,我少不得和你說說。”唐賓端坐了洗耳恭聽,韓大人嘆息了一聲,道:“以你的才學,狀元的起點,如今這樣讓你修書,實在是委屈了你,這些我們都是看在眼裡的。只是局勢如此,實在由不得人,不說你心裡難受,我們看着你這麼大好人才被閒置,心裡也不好受……”
唐賓只是端坐着聽着韓大人說,腦子裡卻一直記掛着衆人奇怪的反應,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在他身邊一定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可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卻還自在迷霧裡,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這些日子的蟄伏,都是爲了以後的一鳴驚人。立均啊,你是聰明人,這些道理,你該知道。”韓大人拍着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有些人有些事,由着他去,且看他,十年之後,又是如何!”
唐賓扯着嘴角,對着韓大人笑道:“大人放心,下官明白的。”
到了下午,唐賓終於知道,爲什麼同僚都拿那種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就是上午,皇帝下旨,恪郡王府世子入戶部當差,唐寧辦事得力,授從六品吏部員外郎官職……
聽罷消息,唐賓對着衆人若無其事的笑笑,該做什麼還做什麼,原本還打算看笑話的人都嫌沒意思得扭過了頭,唐賓獨自來到茶水間,捏着茶杯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卻是生生掰斷了杯子的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