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敏學廚,親自做了一道滋補水鴨湯,雖然味道不好,總是她一番心意,賈母正自開心,王氏卻突然抱着肚子直叫疼,登時所有好心情全敗了去,只是看着王氏疼得額頭直冒冷汗,不似作假,這才壓着火叫人去請太醫。回頭就聽賈敏低聲憤憤道:“二嫂這是什麼意思,喝了我的湯就肚子疼,難道我做的是毒藥不成!”臉色便越發陰沉,只覺這二媳婦實在是掃興得慌。
因爲王氏叫疼得厲害,所以就直接安排到了榮禧堂西側的暖閣裡先歇着,賈母賈敏陰着臉站在那裡,張氏倒有意上前幫忙,可週瑞家的哪敢讓她動手?一邊陪着笑臉,一邊心急火燎地又給王氏擦汗又問她肚子到底怎麼個疼法。
王氏疼得話都說不清了,含糊着聲音直叫疼:“好痛,好痛……”抱着肚子,背都佝僂了。
看她這麼個難受法,賈母心頭一緊,暗想難道是真不好了?“老二家的,你到底是怎麼回事?肚子疼?是怎麼個疼法?你這一直叫喚,我心都揪得慌。”
王氏的臉上已經沒有一點血色了,嘴脣蒼白如紙,冷汗沁出來,直打溼了她的鬢髮,躺在牀上,哀慼地哭着:“我、我不知道……我肚子、肚子好疼……”突然覺得□一熱,一股熱液突然流了出來,王氏心下一個咯噔,猛然有了不好的預感,瞬間什麼都顧不得了,突然尖叫着喊道:“我的孩子、孩子~~”
孩子兩個字一出,滿屋的人俱皆大驚失色。賈母身子一顫,張氏疾步上前,焦急問道:“孩子?弟妹,你說清楚,什麼孩子?你又有身子了嗎?怎麼前頭都沒說?”
周瑞家的突然大喊起來:“血~血啊!”
衆人齊目望去,王氏身下的被褥上,沾上了點點血色……一時間,滿屋子雞飛狗跳。
太醫要過來還要好一會兒,事關子嗣,賈母也顧不得太醫高不高興再有旁的大夫來瞧病患,忙忙打發人去請最近的大夫過來給王氏診治。賈敏站在邊上,緊緊咬了雙脣,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看着躺在牀上,虛弱蒼白的王氏,又急又氣。王氏可是喝了她的湯才說肚子痛的,要真是有了身子又掉了,那她……
大夫來的很快,被個丫頭領着,拎着個醫藥箱子,氣喘吁吁地進了屋,本來還要給賈母等人請安,被焦急的賈母一把攔住了:“現在哪還講究這個?大夫快給我兒媳婦看看,這是怎麼了?”請來的大夫也是京裡有些名氣的老大夫,看年歲,都五六十了,賈母便沒了那麼多忌諱,直接讓人看診。
大夫可是知道榮國府的權勢富貴的,哪敢怠慢,聞言忙給王氏探脈查看。要說王氏這病症也簡單,老大夫行醫幾十年,一搭脈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忙叫人給他準備筆墨紙硯好讓他開方子:“奶奶這是坐胎未穩就進補太過,這才動了胎氣見紅,老夫如今開服藥趕緊去煎了來,或許還能保住孩子。”又從醫藥箱裡拿出銀針,給王氏在手上頭上各紮了兩針,回頭對賈母道,“索性這位奶奶身子骨很是康健,若能撐過去,再好生調養。”
張氏眼神閃了閃,抿起了嘴脣。賈母卻直叫着阿彌陀佛:“可是老天保佑我賈家!”
大夫畢竟怕擔責任,瞧賈母彷彿完全放了心,不由後悔自己方纔把話說得太慢,怕王氏萬一真有事自己得吃掛落,忙又說道:“老夫也是儘自身所能,一切還得看天意。”又問,“我查看奶奶的脈象,怕這胎有兩個多月了,本來還算康健,只是不知道爲什麼,突然大補,這才動了胎氣。只是我不明白,奶奶這是用了什麼,怎麼就會大補過頭了呢?”
賈母直覺瞄了一眼賈敏,見女兒神色慌亂無措,怒氣便消了大半,嘆口氣,無奈道:“前頭我們在用水鴨湯,裡面用的上百年老參和靈芝。”
張氏驚呼一聲:“百年老參?”賈敏神色越發不自在,賈母卻恍若未覺,依舊鎮定自若。
大夫撫着自己的鬍鬚點頭:“這便是了,人蔘大補,卻難免燥熱,本來入藥水鴨湯,倒很是適合孕婦進補,只是上百年老參,藥效畢竟太過。”又問,“奶奶怕是用得也不少吧?本就藥效太過,加上量又大,難怪好人也受不住了。”
“二嫂可用了兩碗呢。”賈敏跌足大恨:“好好地有了身孕,怎麼都不說?!我不過初次下廚,竟招來這麼個事兒……”說着,淚珠子直在眼眶裡打轉,委屈地不行。
賈母不想叫大夫看了笑話,回頭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嫂子都這樣了,你還敢辯解?站一邊去!”一邊又細細問大夫王氏的情況,“除了動了胎氣,可還有別的什麼?可莫要傷了身子。”
大夫搖搖頭,讓賈母放心:“本來是大補的東西,只是奶奶有身孕受不得而已,除了動了胎氣,別的並沒有什麼。”這動了胎氣最是麻煩,兩個多月的身子,正是不穩的時候,要一切平安大吉也就算了,萬一這王氏肚子裡的孩子就流了,小產傷身,王氏的身子多少還是會有影響。老大夫以前從不曾出診榮國府這樣公爵之家,有些忌諱難免生疏,如今越想越覺得王氏情況不好,心裡直懊惱不已,怎麼他先頭就想要顯擺自己的醫術,把話說得那麼滿!回頭王氏不好,榮國府把氣撒在他頭上……老大夫想想都不寒而慄。又補充道:“不過奶奶這次到底見了紅,後面幾個月,怕都得在牀上躺着,仔細休養了。”
正巧太醫來了,賈母等圍着太醫又是一陣焦急,但凡醫者,就沒有高興病人請了自己又請別人的,顯得自家醫術及不上人似地,看見老大夫,王太醫臉上就不好看,只是賈母滿面焦急,又是事關賈家子嗣,王太醫多年與賈家相交,也有些交情,這才壓下了不快,細細給王氏診治。
結果自然與老大夫的差不離,聽說老大夫扎過針了也沒說什麼,只是拿過他開的方子增減了幾味藥。老大夫正求之不得,太醫改了他的方子,王氏要好了,先頭他扎針自然還是有功勞的,要不好,這還有太醫頂着。便安靜站在一邊做隱形人。
賈代善帶着賈政賈赦也匆匆過來了,瞧見太醫,忙問是怎麼回事?“我和老二正在講書呢,怎麼聽說老二媳婦就動了胎氣了?”
賈敏心裡發虛,忙道:“這都是我的錯,今日我學廚,給做了道進補的水鴨湯,用得上等好材料,結果藥效太強,不妨二嫂竟然懷了孕,一下進補太過,就給動了胎氣。”捏着帕子直哭道,“二嫂先頭一直喊疼,可把我嚇壞了。我本是興致起來學廚想給父親母親親自做湯進補,沒想到卻是這結果。父親,您罰我吧。”
賈敏哭得可憐,姿態擺的又低,賈代善一時倒不好全怪她,回頭對着賈政便是一通呵斥:“你媳婦有了身孕?咱們前頭我們都沒聽說過?”
賈政自己還糊里糊塗呢,哪能回答得了賈代善,低着頭心情複雜:“回父親,我也不甚清楚,王氏並不曾告知我這事。”
張氏奇怪道:“二弟也不知道?這可是奇了怪了,難道弟妹也不知道自己有身子?也是,這樣的喜事,哪有隱瞞的道理,怪道那般濃的參味,弟妹都喝了,原來是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不知道纔怪了,只怕是以爲不過是普通的水鴨湯才喝了的,要知道這裡面的人蔘是百年野山參,王氏哪怕是連沾都不會沾的。張氏搖頭嘆息一陣,“弟妹也是大意了,又不是第一次有喜,竟愣是沒察覺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
周瑞家的想說點什麼,動了動嘴脣,最終還是沒敢說話。
扎過針後疼痛已經好了很多,王氏此時全身乏力地躺在牀上,懨懨地沒力氣,聽張氏這般說,恨得是咬牙切齒,卻只能咬牙認了,哭道:“是我大意了。這幾年都沒動靜,還以爲沒有福氣再給珠哥兒添個弟弟妹妹,便是這段時間身子不大爽利,也一直沒往這上頭想,沒想到、沒想到……”掩面嗚嗚哭起來。她現在動了胎氣,要再承認先頭她就知道自己懷孕了,換來的,只能是賈母等人“都有過一次孩子了,竟還這般不知事”的斥責,而堅持她一無所知,闖禍的畢竟是賈敏,就衝着這個,賈母也得對她愧疚三分。只是心底,王氏直把賈敏恨進了骨子裡。
往日仗着賈母賈代善疼愛,賈敏就沒把她這二嫂放在心裡。裝傻扮癡,不知道從賈母那裡老了多少好處。平日裡用度更是奢華,花費巨大,相比起她的待遇,簡直一個天一個地。王氏早就看着眼熱心疼,她是嫂子都沒這般奢靡,她倒好,壓到兄長嫂子的頭上去了,還有沒有點規矩了?如今她一碗湯更差點害了她的孩子。王氏咬牙,若孩子沒事也就罷了,要真有事,她跟賈敏誓不兩立!
王氏是孩子母親,如今動了胎氣,她纔是最難受的。賈代善賈母雖心疼孫子,可惹禍的是他們捧在手心裡的老來女賈敏,王氏自己又傷心成了這樣,一時都不知道該責怪誰纔好,只能板着臉自己心疼這還沒出世的小孫子。
不成想,突然又有人驚叫起來:“哎呀,珠哥兒怎麼流鼻血了?”
衆人驚得忙回頭去看,那邊陳媽媽也叫起來:“瑚哥兒怎麼也流鼻血了?”
王太醫忙忙過去看,安慰衆人:“沒事,就是小孩子滋補過頭,燥熱上火。”讓人帶兩個孩子去榻上躺着,仰起頭,一會兒就好了。“這些天注意飲食清淡,過些日子就沒事了。”
好好一碗湯,累得媳婦動了胎氣,兩個孫子也上火流鼻血,賈代善臉陰的都能滴出水了,忍着氣讓人送王太醫老大夫出去,再轉回來時,指着賈敏喝着她跪下:“看你你做的好事!”
賈敏也知道自己今日闖的禍不小,不敢辯駁,跪在地上直哭道:“女兒無心的,實在不知道嫂子有了身孕。”
賈母難免心疼女兒:“太醫不是說了,二媳婦好生修養着,孩子還是沒事的。”
賈代善橫眉怒目地看着她,冷哼道:“你沒聽太醫說二媳婦後面得在牀上靜養幾個月?要不是這逆女行事莽撞,能累得老二媳婦遭這一遍罪?”又罵賈母,“慈母多敗兒,就是你常日寵着這逆女,才叫她膽子越來越大!不過平日學廚,竟敢拿出那樣的好東西。那哪日她真要用參入藥,是不是得給她找千年萬年的好東西她才滿意啊?!”
衆目睽睽,被賈代善這樣呵斥,賈敏一向心高氣傲,如今滿屋子兄嫂侄子丫頭僕婦,卻被賈代善如此不留情面的責罵,只覺得自己臉面全沒了,掩面哭得直岔了氣,真真是又羞又愧,又急又怒,直恨不得死了纔好。原本還稍稍對王氏愧疚些,此刻丟了顏面,倒是化成了滿腔的恨意:她又不是第一次懷孕,自己沒發現有身孕喝了湯,怎麼動了胎氣責任倒全在她身上了?
賈母也鬧了個沒臉,瞧女兒又哭得那般傷心,對王氏的幾分心疼當即也全消了,只強自按礙着勸賈代善:“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是我想的不周到,倒忘了這樣強的藥效不是誰都能喝的。敏兒纔多大,能知道這許多?她好心辦了錯事,也愧得慌呢。”說着,竟正正經經地給王氏賠不是道,“都是我疏忽大意了,你可別怨我。敏兒也不懂事,回頭我就罰她去跪祠堂給你出氣。”
王氏肚子兀自一抽一抽的疼,滿心裡記掛着未出世的孩子,不妨賈母竟說出這樣的話來,背上汗毛都立了起來,冷汗倏倏打溼了內裡,忙道:“太太這說的什麼話,誰能知道我竟有了身子?那般的好東西,輕易還喝不到的。是我自己沒福氣,怪不得妹妹。”心裡痛得直滴血,嘴上卻還得說仇人好,王氏藏在被子底下的手指甲深深嵌進了肉裡,只有這陣陣刺痛,才能提醒她要理智,不能在這時候跟賈母爭辯,否則惹惱了賈母賈代善,最後吃虧的還是她!
受盡委屈還得爲賈敏求情,何等奇恥大辱!王氏悲憤欲絕,卻擠着笑爲賈敏求情道:“老爺不要怪小姑,她也是一心孝順,纔要做補湯孝經老爺太太的。橫豎我和孩子也沒事,你就饒了小姑這次吧。”
賈敏在一邊哭得都快喘不上氣了,張氏半摟着她,拍着她的肩膀細聲安慰,賈敏只若未覺,抽噎着抹淚。鼻頭眼睛,通紅一片。賈代善的心也軟了,比起沒出世的孫子,到底是女兒更佔了上風,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疾言厲色道:“這次有你嫂子給你求情也就罷了,你回去給我好好抄一百遍女四書反省。再有下次,看我饒得了你?!”威脅地看了一眼賈母,道:“老二媳婦可得好好休養,太醫開的方子,全按最好的來!”
賈母自然是乾脆答應:“我讓賴大家的也留下來幫忙,她經的事多,有她在,我也放心。”
賈代善這纔不說什麼了,賈母便說讓王氏好好休息,不要再圍在屋裡打攪她,安撫了王氏道:“你好好休養,萬般辛苦都是爲了孩子,你就忍忍。”
王氏含着淚笑謝賈母的關心:“不過就是躺着休養幾個月,只要孩子平平安安,就是讓我躺上一年十年,我也是心甘情願的。”等到衆人走了,雙手抓過牀頭鵝黃百花刺繡的紗帳,撕拉一聲,就把那細紗撕成了兩半……
賈瑚很不明白張氏是怎麼買通的李嬤嬤,跟着張氏一路回去後,就裝着不舒服趴在張氏身邊裝睡,手還扯着張氏的衣服不放,果然張氏就沒叫人把他抱走,只給他蓋了一條毯子,回頭和三個媽媽細細說起今兒的事。
張氏很有些不甘心:“本以爲最少能讓她丟了孩子,沒想到她倒是好運氣!”
金媽媽勸她:“得在牀上躺好幾個月呢,可是傷了身子了。怕這孩子也得有弱症。奶奶也算是報仇了。”
張氏憤憤:“怎麼能算?我可是差點一屍兩命了!”
蘇媽媽細聲安慰道:“雖說如此,這以後時日長着呢,奶奶還怕報不了仇?二奶奶現在孩子雖保着了,可先頭敏姑娘和太太的眼神您也是看見了的。敏姑娘是太太老爺的心頭肉,如今恨上了二奶奶,以後只有得她苦頭吃的。”
張氏這才笑起來:“往日她攛掇着小姑在太太跟前給我下了多少絆子,以後,也該讓她自己也嚐嚐這小姑子的厲害!”伸手摸摸賈瑚的小臉蛋,長舒了口氣,“罷了罷了,雖然有些美中不足,到底叫王氏吃了個大虧,不久後就是老爺壽辰,到時候府裡的內務,太太沒奈何,怎麼都得再把一些事交給我。我這歇的也夠久了,再呆在這小院子裡,怕人都忘了我纔是府裡的大奶奶!”
蘇媽媽等都歡喜道:“先是懷孕,後來坐月子,爲四爺的事‘養病’,奶奶確實是歇的夠久了。我冷眼瞧着,咱們院裡的人都有些人心不穩了。這下好了,王氏病倒,敏姑娘又才犯了錯,太太便再不願意,也不能再壓着您不讓人接手府裡的事了。”
張氏冷哼一聲:“要不是太太自來都沒把我這大兒媳放在心上,我何苦使這麼多手段?今兒你們不是沒看到,珠哥兒身上穿的戴的,哪一樣不是最頂尖的好東西?尤其是脖子上那塊羊脂白玉,可是老太太的私房。如今倒好,全給了珠哥兒。我再不出手,回頭哪還有我們母子的立足之地!”
陳媽媽卻有些擔心:“可那李嬤嬤,真可靠嗎?今天敏姑娘吃了掛落,回頭別遷怒她!她要受不住說出我們……”
張氏只讓她放心:“李嬤嬤這樣宮裡出來的老人,嘴巴最是嚴實,且她沒有子嗣,家族疏遠,最貪的就是黃白之物,我給了她那麼大一筆銀子,她招出我來,自己能得什麼好?再者了,小姑在府裡受了氣,那頭林家卻未必不高興她這未過門的媳婦如此惦念婆婆,你等着,不日且有人來謝她呢。李嬤嬤在小姑面前只有更有體面的,指不定日後還能擠掉安嬤嬤跟着小姑陪嫁,從此有林家幫着養老,她謝我還來不及,哪還會跟我作對?”
“這我們就放心了!”衆人恍然,去了憂慮,一時都盡興笑了起來。“今天可是出了口心頭惡氣!”
張氏憐愛地看着賈瑚稚嫩的臉龐,低聲凜然:“王氏,日後,還有你哭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