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一本字典的出現,或許這四個孩子一定還是一如既往地整日沉浸在壘砌樓房這個快樂的勞作之中,還會整日沉浸在那個無比幸福的遐想之中,但半年以後,說得更準確一些,也就是於福從他那個叫林淵的老右派老師家中拿到一本字典的當天,事情就發生了急轉直下的變化。
“我有事了,以後不和你們一道壘樓房了。”那天傍晚,當四個孩子把牛散放到孤峰西山下,趁金霞玲香已去遠處找石塊石片的時候,於福悄聲對沈幽蘭說。
正做漿泥的沈幽蘭就驚訝得停住手中活兒,將溜到胸前的那支又粗又長的大辮悠到身後,擡頭睜大着那雙好看的杏仁眼問:“爲什麼?”
於福低聲說:“我想借放牛的機會,到那大山裡找個安靜的地方看點東西。”就把借到字典的事告訴了她。
沈幽蘭一陣驚喜,說:“學文化?那好!這字典能給我看嗎?”說着,就做出幾分調皮的樣子向對方伸出了滿是泥漿的手。
於福急忙用手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腰間,緊張地說:“不行。這你看不得!”
沈幽蘭有些不解,問:“爲什麼?”
於福環顧四周,見金霞和玲香還在遠處揀石塊,就微帶幾分神秘地說:“這事很複雜,你不知道也好。”
“金霞知道嗎?”問這話的時候,沈幽蘭那本來就很白皙的臉上頓時燃起兩片紅雲——憑藉一個姑娘的靈感,她早已捕捉到於福和金霞有那麼一點微妙的關係,但爲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問起這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更不能讓她知道!”於福做着解釋,並一再叮囑也不能把這事告訴黃玲香。
不久,沈幽蘭還是知道於福所說的那本字典的一鱗半爪,而且聽後確實讓她吃驚不小!那是小駝子劉巨人在路上攔住了她。
“這些天小福子在看一本書,你知道嗎?”小駝子劉巨人問。
沈幽蘭本來是想說知道的,但想到於福對她說話時的那副緊張神態,腦海轉了一圈,立馬搖了搖頭,淡淡地說:“不知道。”
小駝子劉巨人就聳動了一下那隆起如鴕峰一般的肩,冷冷地顯得很關切地樣子說:“不知道就好!我可要提醒你噢,小福子現在是個極其危險的人物,弄得不好,他會造成千萬人頭落地的!”
這一句話就如一枚重磅炸彈炸落在小幽蘭的心中,她不僅不完全清楚於福究竟拿了一種什麼樣的書,更爲小駝子說的那本書會造成“千萬人頭落地”一事而感到恐怖!她追問過小駝子,小駝子說不清楚,只說是正在追查;她也追問過於福,於福更是說得吞吞吐吐含糊其辭……
此後的日子裡,儘管從沈幽蘭那沉穩的表情上絕少能看出與往日有什麼不同,但她內心深處已無時無刻不在掀動着緊張和焦慮的波瀾。“於福究竟是真在學習,還是真在幹着像小駝子所說的那種使‘千萬人頭落地’的危險事情?”沈幽蘭雖然這樣想着,但在壘砌樓房的過程中,她仍是一如既往,一邊自己動手,一邊指揮着金霞和玲香:“這樓房是圓頂,找個大些的鵝卵石,越圓越好。”一次,她坐在草坪上接替於福壘樓房的工作,“呃,找哇!怎麼不動?”見兩個助手像兩座石墩樣坐在草地上一動不動,她又喊了一聲。
喊等於白喊。她往日那種一呼百應的效力現在似乎已蕩然無存。
這首先是金霞。你想,那些天有於福在場,她就緊緊挨在於福身邊,一面做着於福的助手遞石塊遞漿泥,一面就趁於福專心壘砌樓房那段時間,她不僅可以專注地欣賞他那英俊的臉龐和臉龐上那高高筆挺的鼻樑;還能在遞送石塊或泥漿時,她的手不時和他的手就接觸到一起,雖然他的手沾滿着灰土泥漿甚至有些冰涼,但她心裡卻如觸電般一陣激靈,免不了就會以極快的速度向對方閃上一眼,因而也就渾身陶陶然醉乎乎……現在於福走了,儘管她還是在做着助手,但那是在做幽蘭的助手,當她的手接觸到她的手時,還能產生那種特異功能嗎?最可恨的是,她和玲香也曾向幽蘭打聽過,也曾想進那深山裡去看看,但每次幽蘭不僅不告訴於福進深山是幹什麼,還一再阻止她和玲香進山!“這不明顯是不相信人嗎?這還叫什麼‘鞋拔子鞋刷子’?”金霞只能一次次氣得那張小嘴翹得比櫻桃尖兒還要高!試想,在這種氛圍下,她能像往日一樣聽從幽蘭的調遣嗎?
沈幽蘭不癡不傻,當然知道這些天自己說話不靈調譴不動的真正原因;見她們不動,也不再喊,就自己去不遠處的亂石堆中挑選那個既大又圓的鵝卵石。
黃玲香辦事始終是跟着感覺走,開始壘樓房覺得很新鮮,幽蘭無論是喊她挑選石塊還是攪拌漿泥,她都是聲喊聲應聲喊聲到,尤其是當見到一棟很有創意的樓房壘起時,她能爲他們四人的共同傑作而高興得拍着手掌叫着跳着甚至隨手抓起地上的泥漿就往她的夥伴們臉上身上胡亂地塗抹一陣。但她終究又是個性情急躁的人,隨着時間的延宕,再玩這些冰涼的石塊、泥漿就顯得厭倦甚至感到無聊;現在於福走了,金霞又心不在焉,她更是無心再壘砌什麼心中的“樓房”了!
“幽蘭,不玩這個了!”一天,黃玲香喊着,見沈幽蘭已將一個圓溜溜光滑滑既大又圓的鵝卵石擺放在樓頂上左轉右轉做着穩固工作,就想去將那鵝卵石蹬倒。
沈幽蘭急忙制止,說:“別胡來!不玩這個玩什麼?”一面護着鵝卵石,重新做着樓房拱頂的穩固。
黃玲香已經站起,說:“壘樓房太無聊了,小福子一定也是嫌這無聊才走的,我們也玩別的去!”
“無聊?”沈幽蘭那兩道細眉微微蹙了一下,連同拱頂上那個圓鵝卵石也發出一種清脆而磣人的聲響——她雖然沒有再說什麼,但那雙靈巧的雙手已明顯緩慢下來。她何嘗不知道自己當初的幼稚和一時的衝動,以爲靠這壘砌樓房就能填補自己所渴望的那個“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好日子哩!
那是在她們剛讀三年級的時候,語文課裡有篇叫“共產主義是天堂”的課文。那天,邵老師叫班長沈幽蘭帶領同學讀課文,當她剛讀到“共產主義是天堂,沒有文化不能上”的時候,好奇的黃玲香就嚯地站起來問:“老師,什麼是共產主義呀?”邵老師本來就是個沉穩而富有激情的熱血青年,聽到學生這麼一問,立馬告訴說:“共產主義呀?共產主義呀?好,我就通俗地告訴你們吧,共產主義就是讓人人都過上‘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好日子!”“老師,我們等什麼時候才能過上共產主義呀?”黃玲香繼續追問。邵老師想了想,又說:“共產主義的到來不是靠等待,而是要靠我們自己用雙手去創造!”老師的話就是一言九鼎就是鐵的真理就是無法更改的事實,黃玲香等一班同學那天就高興得發瘋般地又跳又叫又是拋課本又是捶打桌面——好似那“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好日子就真的已經到來,那“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就在他們的面前,只是等待他們去進住等待他們去享受!
可是回到家,當晚上被那些亮光如豆的捻子燈或者鬆節燈薰得他們兩眼發澀淚水汪汪只能彎腰曲背邊做作業邊揉眼睛,更是免不了要把字看錯寫錯至使整個作業錯得一沓糊塗而第二天交上去被老師狠狠批評一頓之後,他們又自然而然企盼邵老師所說的那個共產主義好日子的提前到來;當雨天,外面下大雨,屋裡下小雨,外面雨停了,屋裡還在滴滴嗒嗒下個不停,他們就不僅要在家裡選找乾爽的地塊吃飯睡覺,還要防止那些極臭極騷的“草鞋爬子”在這個時候突然從屋上掉下來,掉進菜碗飯碗,或是爬進被窩同正在酣睡的人一道臥到天明的時候,他們又自然而然企盼邵老師所說的那個共產主義好日子的提前到來!
孩子永遠是天真的、浪漫的。儘管他們那顆幼小的心靈過早地受到苦難地煎熬,但他們沒有自餒,因爲他們相信老師的話,相信老師說的那個“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日子一定會到來!或許是現實使他們期盼得過於急切的原故,也或許是因爲邵老師那句“共產主義的到來是靠自己用雙手去創造”話語的促使,於是她們就迫不及待地展開了想象的翅膀,發揮着他們憧憬的能事,用自己的雙手去創造,去虛擬,去提前感受那種好日子的滋味!
隨着年齡的增長和這枯燥地壘砌,尤其是當於福告訴沈幽蘭不再壘砌這樓房而要去看書學習之後,沈幽蘭更意識到自己這些所作所爲的無味、無聊和無奈,確實感到自己是在做着一件癡人說夢異想天開的蠢事和完全是在藉着一種虛幻的魔障在自我陶醉自我欺騙和自我麻醉!“不玩這個還能玩什麼呢?玩吃子?玩拼籌?玩下老牛窩?玩用草杆撕人家男婚女嫁、嫂子生男生女?……難道玩這些就有意義嗎?”沈幽蘭越想越是痛苦。“我何嘗不想也同於福那樣去看書學習,可我能到哪裡去弄到書看呢?”她想着,只得又無奈地搖了搖頭。
她的這個細微的搖頭動作當然沒能瞞過早就心猿意馬的黃玲香的那雙眼睛。“幽蘭,我們去看看小福子吧!”黃玲香以爲幽蘭已心有所動,再次跑到她身邊說。
聽說去於福那裡,金霞立即來了精神,也急忙站起來,搓落着手上的泥漿灰塵,說:“對,去看看,去看他到底在幹什麼!”說着,拉起玲香就走。
沈幽蘭終究是個眼疾手快的人,沒等走開,她那兩隻細長卻很有力量的手就緊緊扣住了二人的腳腕,一邊哀求說:“去不得!去不得!真的去不得!”
“去不得也得去!你爲什麼不把他進大山的事告訴我們?”金霞這次真的動了脾氣,就緊緊站穩一隻腳,用那隻被掐住的腿在不斷地蹬彈、掙扎。
黃玲香更是大叫:“放!放!再不放,我就要把這樓房全部推倒了!”說着,就彎下身體,一手撐地,伸出另一隻手“嘩啦啦”將一幢樓房推倒!
終究雙手難敵四拳。儘管沈幽蘭已使出全部力氣,兩手緊緊抓住兩人的腳腕不讓走脫,但她清楚,自己的力量是有限的,拖延下去,她倆還是會掙脫跑走的!“放開她倆,讓她倆進山?或者是把於福看書的事說了?”危急中的沈幽蘭剛這樣想,就又想到於福對她的再三叮囑。但現在,這兩位夥伴已是虎視眈眈在逼問在威脅,如若不放她倆進山,或是不把於福看書的事說出來,金霞尚且不說,就憑黃玲香的性格,她完全可以說到做到,一旦掙脫,真的就會將她們花去將近一年時間壘起的那片樓房傾刻間蕩然掃平!
“對她倆絕對保密也不一定就好。”匆忙中,沈幽蘭這樣想。當然,憑着她那天資的沉穩和細密的多思,經過權衡,就已作出了對兩個夥伴該說什麼和不該說什麼的決定。當她放開兩個夥伴的腳腕並把於福在山裡看字典以及小駝子正在追查字典的事說出之後, 金霞和玲香都驚得瞠目結舌木雞一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這時,幽蘭那幅好看的瓜籽臉上就多了幾分凝重,像是在問她的夥伴,更是像在問自己:“這麼大的事,我們能瞎摻和嗎?”
金霞這才焦急起來,說:“幽蘭,照這樣說,小福子那不是要犯法啦?那怎麼辦啦?”
沈幽蘭隨手從被玲香推倒的樓房處拿起一塊石片,心疼地看了看,說:“我們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爲於福保密,任何人來追問,我們都說於福天天和我們在一起放牛、玩遊戲,更不要去幹擾他,免得被小駝子發現!”
金霞已聽明白,儘管心裡有些不樂意,但爲了於福的好,還是點了點頭。
黃玲香見幽蘭又準備壘樓房,仍是沉不住氣,嘟囔着說:“叨,人都要倒黴了,還壘這樓房有屁用!要壘你們壘,我不壘了!”說着,就獨自跑到山溪邊去拔鬍鬚草編鬍鬚唱老戲了!
又是一年後一個初春的早晨,當濃釅得像奶酪般的山霧在西山麓那片草地上漸漸被拉扯得稀薄和裂開的時候,沈幽蘭和金霞又一幢傑作成功了——儘管這是無聊之作,但那畢竟是她倆一片石一撮泥一步步壘起的——興奮之餘,幽蘭就拉着金霞後退幾步,坐上草地,再將雙手從後背支撐着地面,看着面前那些由她和金霞、玲香當然還有於福,共同建造起來的那些姿態萬千造型各異的樓房,就像兩位造詣高深的建築師在欣賞一幅園林珍品,就見她倆偏着腦袋不停地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嘴裡還不時發出“嘖嘖”的讚歎和“喲喲”的遺憾之聲,對凡已發覺存在遺憾之處就立刻動手去修正改造一番……
就在這時,黃玲香瘋狂奔跑過來,飛起一腳,就將那幢剛剛修正好的樓房給踢得嘩啦啦倒成一片!一塊被踢飛的小石片竟然“噱噱”尖叫着在空中劃個弧,飛到山溪那邊的竹絲林中,驚得林中一團畫眉“嘰嘰喳喳”飛躥到空中!
沈幽蘭驚訝地擡起頭,說:“你?”
金霞已伸手抓住了黃玲香那隻尚未縮回的腳腕,說:“你神經啦?賠我樓房!賠我樓房!”
黃玲香有的是力氣,只是腳腕輕輕一挑,趁勢一蹬,就將金霞給蹬彈到數米遠的草地上坐定,這才大聲說:“你們耳朵聾啦?那是什麼響了?聽不見?還賠你樓房?”
幽蘭和金霞這才側耳細聽,果真聽到一陣短促、尖厲的銅哨聲。
沈幽蘭迅速站起,將胸前那根大辮悠到背後,就一邊去找自己的白毛牛,一邊緊張地招呼着她的夥伴:“喲喲喲,快,快,人到了!人到了!”
沈幽蘭說着,已找到自己那頭白毛牛,蹬角跨腿,躍上牛背,兩腳跟輕輕一點,說聲:“嘿”,白毛牛就四蹄騰起,小跑着向山衝奔去。這時,玲香也上了牛背,一揚牛梢,吆喝着緊隨其後。
金霞正要上牛背,忽然想起,大聲喊着:“呃,幽蘭,還有一個人哩!還有一個人哩!”
衝在前面的沈幽蘭被提醒,急忙連喊:“哇!哇!”待牛停下,回頭對同伴說:“對了,我們遲到事小,於福是遲到不得的!”就拉動牛繩,讓白毛牛轉身回頭。
黃玲香已想起什麼,就在牛背上橫伸出一隻腳,緊緊抵住沈幽蘭的牛角,說:“要喊該由金霞喊,你喊算老幾?”
沈幽蘭聽出話中意思,臉上頓時飛出一片緋紅,連連點頭,說:“金霞,你在後面,趕快去喊吧!快去呀!不然要出事的!”
金霞回頭向大山深處看了看,嘟囔着兩片薄薄的小嘴脣,說:“給老虎吃掉也好!我纔不喊他哩!”就騎牛趕超到沈幽蘭前面。
沈幽蘭正在猶豫,黃玲香又在她牛屁股踢上一腳,說:“沒事,他不是聾子,會聽到哨聲的!快走吧。去遲了,小駝子又會扣我們工分的!”
沈幽蘭只得依從,同她的兩個夥伴揚鞭驅牛,向孤坑隊屋稻場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