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幽蘭進來,見秦廠長坐在櫃檯裡,先是一怔,有點尷尬,好在進門前,心裡早有些準備,就說:“喲,秦廠長今晚真稀客,有空到這裡坐坐?聽說你們的服裝廠要搞承包了,你要是承包上,那可是一夜之間就成大腕哩!”
秦兆陽站起來笑着說:“這我是早就說過的,只要我能承包到服裝廠,一定把你請去當副總!”接着就做着要離開的樣子,說:“嘻,今晚是來買包香菸。沈主任,你們到一塊來,一準是研究生意上的事,我就不打攪了。”
黃玲香也不看他,只是說:“你是大廠長,要來要走,誰還能管得了?幽蘭是我的老庚,卵子拖堂灰就在一塊長大,坐一下沒哪個割掉你一塊肉!”
沈幽蘭也笑着說:“我一來,你就走,這不是我來壞了嗎?那還是我走吧。”
秦兆陽急忙攔住沈幽蘭,說:“你很少到這裡來一趟;你要是走了,就怪我剛纔話說的不好。還是我走!”
沈幽蘭還想勸阻,黃玲香說:“幽蘭,讓他走吧,一個屌男人在場,還妨礙我倆說話呢!”
秦兆陽就說:“沈主任,你在這裡坐。”說完如賊般拉開一條門縫,仄身一閃,人就不見了。
沈幽蘭臉上還在臊熱,就瞥一眼黃玲香。
黃玲香卻絲毫不見難堪,正忙不迭地拿出那塊已勾成一半的檯布和一根勾針幾個白線球,說:“老庚嘞,說句真話,你教我一百遍,我還是勾不出來,乾脆好人做到底,你就幫我重打鑼鼓重開臺,重新爲我勾一塊吧!瞧,剛纔他就是來催要檯布的。”她編着話說。
沈幽蘭怔了一下,就想到水塘邊那幾個長舌婦說的不堪入耳的話,就想到何敬民在他小店裡那種可憐兮兮的哀求相,就想到黃玲香這天竟敢如此放肆地炫耀自己同秦兆陽的曖昧關係……“黃玲香到街上來纔多長時間,就同那姓秦的發展到這一步了?何敬民在公社大小也是個頭哇,明知黃玲香同姓秦的有這事,爲什麼就不敢去找那男方?難道他何敬民怕黃玲香就怕到這地步?”想到自己訂親那天黃玲香突然佔有何敬民的事,沈幽蘭又想:“這次同秦兆陽的勾搭,黃玲香佔主動,這是毫無疑異的,但何敬民自己爲什麼就甘戴綠帽子不去主動要求解決,而再三哀求別人出面調解呢?”一連串地疑問在沈幽蘭腦海轉動,她百思不得其解!
“想什麼啦?是想我不該同那姓秦的在一起鬼混,是吧”黃玲香見沈幽蘭長久不說話,又問了句。
沈幽蘭閃動了一下眼睛,笑着說:“你現在可是有家的人啦?”
黃玲香說:“叨,有家怎麼啦?有家就不能愛別的男人?”說着,進店堂拿來兩瓶汽水打開,一人面前放上一瓶。沈幽蘭說她從不喝這東西,黃玲香就拿話堵她:“不是不喝,是你捨不得喝!人活一世,草活一春,自己把自己限制得那麼死死的幹什麼?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代了。”說着,就獨個喝汽水。
沈幽蘭暗自吃驚,心想:“這時代怎麼啦?難道時代發展了,家庭、婚姻、道德都可以隨便亂來嗎?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當見黃玲香喝過汽水用手揩抹着嘴脣那毫不在乎的樣子,又追問着說:“玲香,我想問句多餘的話,你和何主任不是一直很好嗎?怎麼突然就鬧到這種地步了?”
黃玲香說:“那你問他!”
沈幽蘭一陣臉紅,說:“我不是在問你嗎?”
黃玲香說:“他比我更清楚,你問他不比問我更好嗎!”
沈幽蘭覺得很被動,本想談話就此結束,但想到她這次來的真正目的,就只得繼續問下去:“玲香,你我從小一塊長大,你能跟我說句真心話,你現在到底愛秦廠長什麼呢?是愛他人,還是愛他錢?”
黃玲香笑着,還是簡單地一句回答:“都愛!”
沈幽蘭知道這樣問下去已毫無意義,就惋惜着隨口說了句:“何主任好歹也是個國家幹部,有着穩定的工作,可他秦廠長……”
完全出乎意料,這次沒等沈幽蘭說完,黃玲香就放下手中汽水瓶,說:“老庚嘞,這你就不懂嘍。他姓何的有什麼了不起?一天到晚就知道當官!當官!他那樣子能當得了好官嗎?人家姓秦的就不一樣,有頭腦,會做生意,在這個年代,會做生意就能發大財。往後只有跟發大財的人才能過上舒服的日子!幽蘭嘞,現在是改革開放的年代了,不要再死腦筋,非在一棵樹上吊死!”
終於聽到一句真心話!沈幽蘭明白了,就知道黃玲香同秦兆陽已不是苟且之事,而了有了深思熟慮的打算;這時,她就不僅僅是爲了完成何敬民交給她的“任務”,而是由衷地擔憂着這個即將破裂的家庭,就推心置腹地對黃玲香說:“玲香,你想過沒有?我們畢竟都是有家庭的人了,家裡有丈夫有孩子,男人缺少女人就不成個家呀!即使你不看在丈夫的面上,也要想想自己的孩子呀!”
黃玲香“咕嚕咕嚕”把半瓶汽水灌下肚裡,顯然很不滿意沈幽蘭的說法,就說:“幽蘭嘞,不是我說你,想小時候你、我、金霞三個人,你最聰明。可是現在呢?你看人家金霞,想當民辦老師就當民辦老師,想到大隊當幹部就到大隊當幹部!可你呢?從小就太注重感情,什麼事都講究真誠、善良,把別人的事看得比自己的還重要,可是到頭來,吃苦吃虧的是誰呀?全是你自己!我就不同,我講求實惠。人講實惠總是沒錯的。不是自吹,憑唸書,我沒你聰明,憑做人,我沒你能幹,但現在我哪一點比你差?”
此時的沈幽蘭已沒有任何理由來駁斥黃玲香。 她想到:自從黃玲香嫁了何敬民,日子確實比她過得舒坦,特別記得那個雨天,她在風裡雨裡砍草,黃玲香卻穿着雨鞋打着花傘提着水果回孃家的悠閒樣子;她也想到轉戶口的事,她真是跑上跑下、求爹拜奶,最後戶口還是不聲不響給黃玲香轉了;現在她又……“別看她整天瘋瘋傻傻,其實真得比我強多了!”可是一想到黃玲香跟一個有婦之夫的秦兆陽混在一起,她的心裡又堵得十分難受!
黃玲香似乎已知道沈幽蘭還想對她說些什麼,不等對方開口,就先說:“幽蘭,我知道有人會罵我不該跟一個廠長睡覺。那爲什麼不應該呢?我不同他睡覺,別的女人照樣同他睡,別的女人能用自己的身子從他那裡換得公家的錢物,我爲什麼就不能?反正他手裡的錢物都是公家的,現在不是有種說法,叫公家的東西‘不拿白不拿,不拿是傻瓜’!就是他們鄉里的頭子在一塊也說:外國有個加拿大,中國有個‘大家拿’。眼看着公家的東西一個個被私人拿光了,在這個時候,我們做女人的,還假充什麼正經,讓別人都把公家的東西拿光了,撈足了,都富起來了,我們還甘心守在一邊說正派,那才叫人看笑話、瞧不起呢!”黃玲香說着,又“嘎”的一聲,用牙咬開了沈幽蘭面前的那瓶汽水,一仰脖頸,又喝了個瓶底朝天。
一席話,說得沈幽蘭兩眼睜大,白珠上翻,無法能找出語言來對答。直到黃玲香喝完汽水,又去牆邊扭大吊扇的風速,重新坐回原位時,她才試探地說了句:“玲香,你天天在店裡值班,晚上把小人放在家裡能放心嗎?”
“小人放家裡有什麼不放心?他從小就不戀我,跟他爸生活習慣了”
沈幽蘭又想到自己給自己頸上套的那個“葫蘆”,還想作最後一點努力,就笑着說:“玲香,再怎麼說,你和何主任也是合法夫妻呀,你倆總是這樣僵持下去,總不成個事呀!”
黃玲香冷冷一笑,說:“怎麼不成事?他現在這個官當得正紅,想巴結他的女人都成班成排了!他要是那癮來了,還愁找不到‘野食’吃?”
一句話又堵得沈幽蘭兩頰緋紅大氣難出!
黃玲香立即補上一句,說:“幽蘭,你別多心,我不是說你的!”
沈幽蘭連連招架,說:“你說我什麼呢?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倒是真心希望你兩個好起來,一家人和和睦睦在一塊過日子。”
沈幽蘭知道已是無法勸解下去了,就重新拿起櫃檯上那塊剛起了個頭的檯布,說:“玲香,這檯布三天勾好,行嗎?”
黃玲香眉頭皺了皺,接過檯布,說:“還是我自己來吧。”
沈幽蘭有些吃驚,問:“你?不是說好的,叫我幫你勾嗎?”
黃玲香大笑起來,說:“何敬民派你來做工作,你卻爲我勾檯布,他要是知道了,不是連你也要捱罵嗎?”
沈幽蘭立即緊張起來,可嘴上還是強硬着,說:“怎麼是他派我來……”
黃玲香笑了笑,說:“他天天往你那裡跑,不就是要你來做我的工作!”
沈幽蘭更加緊張,連忙辯解道:“你盡鬼扯!他怎麼天天往我那跑呢?”
黃玲香又笑着用巴掌猛拍了一下沈幽蘭大腿,說:“我的老庚呃,你要知道,我只要把頭從這東面的窗口往外一伸,就能清清楚楚看到你那小店門前的一切!那姓何的到你那裡去,我能看不見嗎?”
沈幽蘭知道黃玲香說的不是假話,心裡就一陣懊躁,想:“明知這不是件好事,爲什麼偏要勸說人家?這不是惹火上身嗎!”她後悔極了。
“幽蘭,你也不要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我完全可以理解你。想當年,你倆的那段戀情,要不是我從中橫插一槓,說不定現在你們正是溫溫暖暖的一個好家庭呢。老庚嘞,不是我說漂亮話,他要是再去找你,你儘管大膽散點‘救濟糧’給他,我絕對不會找你麻煩的!哪個說半句假話就是長尾巴的豬!”
這時的沈幽蘭是有口難辯,哭笑不得,見黃玲香越說越不像話,就說:“玲香,我怕你要爛舌頭根子嘍!我是那樣的人嗎?我就那樣一錢不值嗎?”
黃玲香站起來,隨手抓起櫃檯上的一塊抹髒布,藉着揩抹櫃檯上的灰塵,實際是在下逐客令:“幽蘭,滿街的人都說你是個賢慧女人,但你也不要洗清。自從我第一次發現何敬民到你店裡去,就知道他是想要你來做我工作的,讓我同他和好。不是嗎?”
沈幽蘭知道已隱瞞不住,索性就直說:“你沒說錯,是你丈夫叫我來勸的。因爲他知道我倆從小就是好朋友,所以才叫我來。我來的目的也是希望你倆重新和好,做個一竿子扎到底的夫妻呀!你要是把我往那些醜事上想,那真是把我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幽蘭,我們自小就是朋友,彼此都很瞭解。我知道你不會跟何敬民做那種事;但你也應該知道我,我這個人活在世上,不僅要跟別人做夫妻,還要自己活得自由、瀟灑、痛快,活得讓別人羨慕!你想勸我回去做賢妻良母,你看我這個性格行嗎?”
沈幽蘭知道再要勸說純是自討沒趣;見黃玲香執意不讓她把檯布帶回去勾織,只得帶着一個大大的問號起身出了“知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