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天晴是孩子們的天下。
孤峰山早已不是那種冬天還能看到樹木森森、竹海涌動的大山了,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開始,滿山除了岩石雜草,就剩一片光禿禿的荒山。一場大雪倒下,除了山坳處還有些被壓彎的竹木,拱起一些冰玉般的蘑菇狀的凸起處,再就是一片光溜溜茫茫的銀色世界外,就再也很難找到別的顏色了。
這樣的世界正是鳥獸末日的來臨。首先,它們沒有了吃食,即使有,它們大白天不敢出來覓尋,因爲在那個世界裡,只要稍有一點除了白色之外的任何一點別的顏色,都能被人們看得清清楚楚毫釐不爽——這正是獵物者盼望已久的時機!因此,它們只得忍耐着白天飢餓的痛苦,而盼望黑夜的早早到來。其實它們並不知道.黑夜的行蹤更是爲自己生命的結束早早鋪開了一條不歸路。
山裡的孩子早已摸準了這些規律。頭天就串通好,第二天一早,他們用草繩紮好自己的棉褲腳,用稻草塞住鞋口,帶上鐵叉或是木棍,瞞着家裡的大人上山了。經過一夜寒風的呼叫,沒膝深的積雪的表面雖然已開始凍結,但夜晚出來覓食的野獸只要是從上面走過,還是會留下一行行清晰的足印。腳印有大有小有深有淺,孩子們雖然分不清哪些是獐是麂是狼,或者是野豬,但他們相信絕對不是虎豹——因爲那個年代,他們早聽大人說過,山上的虎豹已全沒有了。孩子們知道,那一溜溜印在雪地上的野物的足跡就是一幅繪製得萬分準確的出行路線圖,十分清晰地記下了野獸們夜晚出來的行蹤。孩子們懂得“按圖索驥”,他們不去追尋大野獸的腳印,因爲他們知道自己年齡小,即使真的追上獐呀麂呀豬啊,也是奈何不得的!就專找那些小野物的腳印。他們有經驗,能從腳印上分辯出哪些野物是上半夜出來的,哪些野物是下半夜出來的:上半夜出來的腳印深深的,邊上結了細細的冰凌;下半夜的腳印淺淺的,邊上有毛絨絨的雪粉。上半夜的腳印是追不得的,因爲那時間久了,野物走得太遠,繞來繞去,繞得人眼花繚亂,即便追了,最後還是要丟失目標;孩子們專找那些邊上有毛絨絨的腳印去追,只要堅持追下去,不上半里路,準能找到小野物藏匿的地方:石窟,石縫,或是光溜溜的雪地上偶爾露出一個指頂大小的氣孔,他們就可以百倍警惕屏聲靜氣地圍成一圈,用手中的鐵叉去戳石窟石縫中的野物,去沿着那個小氣孔去挖、去捉!這時的野物是很少敢逃躥的.因爲雪地的亮光過於強烈,已刺灼得它們的雙眼早已辯不清方向,只得坐以待斃;即使真的逃躥了,孩子們也不着急,因爲他們早已捕捉到這些小動物的習性——兔子滿山簸,簸來簸去不離窩——他們只須派出少量人跟着小動物身後嗷嗷地叫嚷着追趕,更多的人是守候在原地,等待跑花了眼的小動物顛簸回老窩時,他們就可以逮個正着!
這天上午已到上第二節課的時間,但教室裡還是寥寥幾個學生。於老師就看看門外銀色的世界,敲着手中教鞭:“你們知道劉樟樹他們到哪裡去了,”
學生就一齊回答:“上山逮兔子去了!”
扎小辮的於小翠就說:“老師,劉樟樹他們早就商量好了,說只要下雪,他們就上山逮兔子。”
於福撓撓頭,有幾分惱火,就放下手中教本,脫下棉襖,也不顧腳上沒換雨具,就對學生說:“你們在教室自習,我去喊他們!”就奔向那皚皚的孤峰山去了。
“劉樟樹——上課了,你們回來……劉樟樹——你們回來——”正在追逐一隻奔突的灰兔的一羣野馬般的孩子早就忘記了於老師的威嚴,他們就拿着手中的鐵叉 “嗬嗬”地緊追不捨,儘管於老師在奮力追趕,但他和他們的距離還是越拉越大……
“這一病倒,哪天能好呢?”那些天,儘管沈幽蘭每天仍能見到小何,能與小何同桌吃飯,但終究有父母在場;即使知趣的父母找着藉口離開,她倆的談話也遠不如她倆在水庫上挑土那種同來同往而且還能通過勞動工具的碰撞摩擦而激起的那種情感的幸福!她時刻盼望回到那個雖然累但卻始終能與小何在一起勞動的場合!
又是一個上午,沈幽蘭安排完學生做作業,正準備去走廊從那孤峰山下挑水庫的人羣中搜索那個她最熟悉的身影時,虛弱的於福走了進來。
沈幽蘭既驚喜又吃驚,就急忙站起來,將自己坐的那條獨凳移過去,說:“於老師,你、你怎麼來了?快、快坐!”見於福坐下,就又問:“身體好了?”
於福就點頭,說:“比前幾天好多了。”
沈幽蘭連說:“好了就好!”就急忙把她所接手的教本教具一道拿出來,說:“既然你好了,那這些就交給你了。”
於福睜着那瞘瞜的雙眼,吃驚地問:“那你——”
沈幽蘭說:“挑水庫啊!”說這話的時候,她有意顯示出極其輕鬆甚至還帶有幾分調皮的微笑。
於福說:“還代幾天不行嗎?”
沈幽蘭連連搖頭說:“不行!真的不行!”說着,就將教本教具放到講臺上。
於福無力地看了一下幽蘭,見她已做出要立即離去的樣子,就只得拿起語文教本,翻了翻,聲音極其微弱地說:“那隻得我來教了。”說着,走上講臺,正要講課,就感一陣目眩,急忙雙手撐住講桌,緊閉雙眼。
沈幽蘭一陣驚訝,問:“怎麼啦?怎麼啦?”見於福已站穩,就既同情又是埋怨地說:“你呀,好好的個身體,硬把整成這樣!”
於福微微掙扎了一下,說:“沒事,”可當他剛喊了聲“同學們”的時候,就又是一陣暈眩。這次可沒第一次幸運,當他剛剛下意識地感覺到眩暈就要去扶那講桌的瞬間,一個趔趄已推動得他重重向前躥了一步!
幸虧沈幽蘭眼疾手快,上前緊緊架住了他的雙臂,才避免了一場摔倒的危險。
於福醒來,見自己正綿軟地倚靠在沈幽蘭的臂膀上,驚訝得如彈簧般彈開,待稍稍鎮定,就又揀起脫落到地下的教本,抻了抻上衣,扶着走到講桌的中央。
沈幽蘭早已被於老師這種執着與堅強而感動得自慚形穢,她看了看於老師那蒼白而瘦削的臉龐,就走上講臺,說:“還是我來吧。”一邊就要拿於老師手中的教本。
於福緊抓教本不放,說:“我來。”
沈幽蘭就極其同情而又勉強地笑着說:“身體都虛弱到這樣子了,還要強?”邊說邊奪過教本,將胸前長辮悠到身後,再轉向黑板,擡手篤篤篤一筆一劃寫下“秋天來了”幾個粉筆字。
學生看着那黑板上好久沒出現過的粉筆字本來就夠新鮮,而且這字寫得又是那麼端莊、雋秀,就一個個高興得跳起,叫着嚷着:“哦,蘭姐姐上課嘍!”“哦——蘭姐姐給我們上課嘍!”
這是沈幽蘭有生以來第一次當老師給學生上課,本來就夠緊張,而於福也不知是無力回家還是留戀他的學生,也或者是對沈幽蘭的初次教學不放心而堅持留了下來,就穩當當坐在教室前排認真的聽着看着。沈幽蘭就緊張得不僅是不敢面對,而連滿堂的學生也不敢去看一眼,只能是不斷地翻動着教本,雙眼緊盯着教本上那一行行小字,充滿微微發顫而又極富磁性地嗓音說:“小弟弟小妹妹,我帶你們讀書吧。”接着就是她念一句學生跟念一句:“秋天來了,天氣涼了,一羣大雁往南飛……”
如果那天沈幽蘭不是同情或者說是被於福那種對孩子讀書有着極其負責的責任心所感動而繼續代課,事情也就不可能發生,但正是因爲她沒有及時離開,接下來事情的發生就是在所難免了。
如果說沈幽蘭第一次阻止金霞去大山深處看望於福,就讓金霞產生了一絲嫉妒的話,但那樣的嫉妒充其量也不過只是瞬間的不愉快,而後來沈幽蘭在壘樓房過程中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大山深處發愣的時候,金霞就不僅僅嫉妒,而是由嫉妒變成了嫉恨;尤其是這次代課,於福明知她金霞是想當老師,而他不僅沒有讓她如願,反而竟是指名道姓要去了沈幽蘭——這就使金霞不僅是嫉恨,甚至理所當然地懷疑於福這次的生病是真還是假,是不是以生病爲由,從隊長那裡將沈幽蘭騙去,讓她和他整天在一起親親熱熱……這樣想着,金霞就越發着急,再上工挑水庫時,雖然一如既往和隊裡的男女社員一道挑土來來往往川流不息,但眼前炫晃的始終都是於福和幽蘭在一起眉來眼去卿卿我我的情形!這種妒火中燒的滋味曾讓她多次想抽個時間去看看,比方某個中午或是下午收工,但不行,因爲那時於福也散學回家了;她也想利用晚上或者別的時間親自去於福家問個究竟,但好幾次,當她走到半路上就又想到那次因爲是她去了他家,才鬧出小駝子發現字典的事,從此受到於家人好長一段時間的指責……這天,她終於找到了一個理由,說是她的肚子痛得厲害——因爲那時要想請假,唯有肚子疼和頭疼這兩種病最容易得到隊長的批准休息——因爲這兩種病就連高明的醫生在短時間內也無法確診,何況是根本就不懂醫學的生產隊長!請過假,她就提前一小時來到了小學校。
如果那天於福不是坐在教室裡,尤其不該是坐在教室的第一排,雙手托腮,既像是在專心致志地聽沈幽蘭講課而要爲她找出教學的得失,而又像是在傾心欣賞沈幽蘭那說話的慈軟嗓音和優美的身姿;如果於福當時的話不是說得那麼衝而是稍稍得體一些,那麼,即使心胸再狹窄,金霞也不會立刻就鬧翻臉,說出那些尖刻得讓沈幽蘭無法接受的話。
“人家上課哩,你看什麼?”當金霞剛剛走到教室門口看到於福那全神貫注而又顯得極其幸福地看着沈幽蘭講課,因而也就內心如烈焰翻騰而表面仍裝得極其平靜地盯着於福的時候,於福發覺了,劈頭蓋腦就是這麼一句。
金霞頓時心火涌上,瞪着於福說:“怎麼?我就是想看你!”說着,不僅是沒收斂,反而趁機嘟囔着走進了教室,進上了教室的講臺。
於福大驚,急忙站起,拉住金霞的一隻衣袖,說:“你怎麼跑到講臺上?人家在上課哩!”
金霞不僅不下講臺,反而一個扭身,掙脫於福的糾纏,兩眼充滿嫉恨和譏諷,說:“怎麼?我來的不是時候,打擾了你們兩個的上課?”說着,已走上講臺中央,有意無意地將沈幽蘭往講臺下排擠。
沈幽蘭儘管當時正背對着學生在黑板上寫字,但當轉身發現金霞就站在她身邊,儘管她還沒來得及去看金霞當時的臉色,但憑藉她的直覺,就已經預感到金霞這樣做的意圖是什麼,就知道她爲什麼要這樣做,於是就極其平靜而主動地向講臺的另一端讓了讓,拍着手上的粉筆灰,這才笑着說:“金霞,你不是說想當老師嗎?這幾天,於老師身體一直沒還原,你來得正好,就幫於老師教幾天吧!”
“這怎麼行?教書也不是做遊戲,怎麼能朝三暮四隨便換老師呢?”於福還想把金霞拉下講臺,說:“來來來,有事到外面跟我說。”
金霞再次掙脫,無不蔑視地放鼻孔中“吭”了聲,說:“跟你說什麼?我是來看沈老師上課!你能看,我就不能看呀?是不是就多了我一個?要是嫌我在這裡礙了你們的事,你就明說,我會馬上離開的!”說着,就牢牢地霸佔住講臺的中央。
滿堂的學生茫然無知的看着發生在講臺上的一切。
沈幽蘭無奈,只得強忍尷尬,佯裝不理,我行我素,走到講臺下帶領學生一遍又一遍反覆朗讀課文。
於福當然不能允許這種現象繼續下去,就再次拉着金霞往門外去。
金霞以爲那帶領孩子讀書的幽蘭是在有意刺激她,再見於福拉扯她,心中那種火氣更是無法按捺,便大聲叫嚷道:“不走,不走,我偏不走!你這個騙子!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你這個糊塗蛋!人家是一腳踏兩隻船,在玩弄你的感情,你還把人家看成是真心一片!你這個糊塗蟲!你這個糊塗蟲!”說着,兩隻小拳頭就如敲打拔朗鼓般捶打着於福的脊背。
於福慌亂了,慌亂得六神無主,就只得用雙手緊緊捂住金霞那張不住噴沫的小嘴,說:“你你你……”
當於福鬆開手時,只見滿堂的學生一片混亂;再找幽蘭,幽蘭早已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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