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學期結束了,秦兆陽和黃玲香終究沒有等到沈幽蘭滿意的回話。
就在又一個新學期開學的時候,即將“師大”畢業的呂貞子回校實習了。
“師大”畢業生實習,歷來是在定點基地的,而這些基地大多在城市的完全中學。當輔導員問到呂貞子爲什麼要單獨回孤峰這個大山區的中學實習時,機靈的呂貞子詭秘地燦然一笑,說:“因爲那是我的家鄉,家鄉中學缺教師,我想爲家鄉教育盡一份微小的力量!”輔導員早已聽說呂貞子在孤峰中學有一段不平凡的戀情,笑了笑,就破天荒地批准了。
呂貞子回孤峰中學實習,大家當然高興。肖霆老師那種整天心裡美滋滋的味兒自然不必多說,雖然他要等到呂貞子正式畢業才能登記結婚,但這些天已是白日同餐,夜晚同單了。老師們也不覺得奇怪,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要是再不同房,豈不是一個魚吊臭了,一個是貓叫瘦了——讓雙方熬罪受,何必呢!這些年供銷社生意日漸不景氣,呂母見在供銷社的大女兒蟬娥隨時就有失業的危險,小女兒能跟一個教師,雖然不能發財,看來飯碗還是穩當的,就不再如當初那樣拚死拼活地反對了,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兒女自便。
呂貞子生性活潑、爽快,孤峰中學又是她的母校,在位的大多是她讀中學時的老師,這次回來實習,更不敢以大學生自居。“於老師,我想把基礎打紮實些,實習就從初中開始吧,”那天,她拿着師大實習的介紹信找到於頫校長,這樣說。於校長覺得呂貞子的考慮是對的,也就同意,並跟教務處周主任打了招呼。
正好初一甲班語文老師生病請假,周主任滿心歡喜,就說:“嗨呀,你真是及時雨!來的正是時候!”就讓呂貞子接過這個班的語文課,並對同年級的語文教師聞章琦說:“聞老師,給你分個徒弟來了。往後小呂、呂老師就跟你後面實習,你這個師傅可不能保守噢!”周主任盡說些客氣的話。
自從學校施行“強強結合”,聞章琦老師險些沒被聘用上,幸好初一乙班缺語文老師,班主任才勉強將他聘了。聞章琦儘管心中有些不平,但“知恩必報”,教學再也不敢像往日那樣隨便,但終究是平時鬆懈慣了,工作突然緊張起來,確實難以承受,現在聽說給他分個“徒弟”,當然是求之不得,覺得自己可以名正言順堂而皇之找些藉口讓“徒弟”多鍛鍊鍛鍊,讓自己休息休息喘喘氣,於是就昂起圓圓的腦袋,僵扭着短短的脖頸,說:“好哇,新生力量嗎!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排到沙灘上啊!”其實從年齡上講,他比呂貞子也大不了多少!
當肖霆老師把辦公桌搬進初中辦公室時,呂貞子早就選好了擺放的地方。沈幽蘭玲瓏,馬上從自己“辦公桌”邊站起,說:“貞子,哦,呂老師,你的辦公桌就放到我這裡吧。”
呂貞子連連點頭,半是調皮地說:“師孃,你怎麼知道我想把辦公桌放你這裡?”
沈幽蘭說:“我是瞎猜的。”
呂貞子又調皮地放鼻孔裡“哼”了一聲,說:“我知道,師孃考慮事情都是瞎猜的!”
沈幽蘭就開始將自己那張“辦公桌”往外拖移,準備換到辦公室右邊放報架那個牆角落去。呂貞子不解,問 “師孃,你搬它幹什麼?”
沈幽蘭邊搬邊說:“這窗口亮堂,給你改作業好,我也不寫什麼,坐哪裡都行。”
呂貞子就急得臉頰緋紅,說:“師孃,你把我的意思弄錯了,我是把辦公桌和你的放一塊兒哩!這樣,一方面是同聞老師的辦公桌靠得近—些,教學上不懂的地方便於請教,二是能和師孃坐一起,我心裡踏實!師孃,你瞧,這麼大個辦公室,不就是你我兩個女性嗎?”就拉着沈幽蘭的手,怎麼也不讓搬走。肖霆、周主任也過來一再勸說,沈幽蘭這才答應不再搬動。
接下來,在辦公桌的擺放上又有了一段推讓,最後達成協議:兩張辦公桌並列豎擺在窗口,都不存在光線明暗問題。只是沈幽蘭見自己的“辦公桌”比對方的短了半截,嘴上又念過幾遍:“這多難看,這多難看呀!”
開始幾天,呂貞子不論是上午還是下午上班,總見自己辦公桌上書本資料擺放得有棱有角,齊齊整整,還能清清楚楚看到桌上椅上剛被人揩抹過的潮滑溼潤的印子。她知道這些事是誰做的;再上班也就儘量提前,可是,還總是落在師孃後面,就發現師孃每次上班不僅是整理她的辦公桌,而整個辦公室的衛生都是師孃整理、打掃的。
“師孃,你這樣做,不把老師們都養懶啦?”一天早上上班,呂貞子笑着問,就不經覺地也拿起一塊抹布跟着師孃在辦公室裡揩抹整理起來。
“我是管這事的,揩揩抹抹,好讓老師們坐着舒服。唉,呂、呂老師,這點事,哪要你幹,你忙備課去吧。”
呂貞子不再說話,只是心裡有一種沉甸甸的滋味,那隻在辦公桌上揩抹的手也漸漸緩慢下來。
一天下午,呂貞子同他的指導老師聞章琦發生了一點小小的爭執。原因是沈幽蘭下午剛上班就被書店叫去領學生輔導資料而忘了燒開水。
“唉,怎麼沒有水喝啊?”剛下課回到辦公室的聞老師往椅上一坐,伸手揭開桌上的搪瓷茶杯,見裡面空空蕩蕩,就大聲叫嚷起來。
坐在前面的呂貞子聽到叫喊,見師孃去街上沒回來,就急忙停下批改作業,去牆角邊拿水瓶,水瓶是空的,就說:“聞老師,你等一下,爐子裡的水馬上就要開了。”就去門外煤爐旁。煤爐也是封的,她不敢張聲,趁機偷偷拉開風門,爐子裡立即冒出一股煤煙。
“叨!這搞什麼東西?下課回來沒水喝!燒水的到哪裡去啦?這算不算曠工啊?啊?”聞章琦將手中茶杯輕輕在桌上摜了一下,又是雙手卡腰僵着短頸偏着腦袋氣呼呼地站座位前發火。
呂貞子聽聞老師把師孃叫做“燒水的”,心裡很不是滋味,後又見他在桌上摜茶杯,胸中就有一股火辣辣的東西在翻涌,想了想,還是忍住,只說:“聞老師,沈師孃是書店叫去領資料了,一會兒就要回來的,這水已快開了,你就耐住性子等一下吧。”
“人走,那爐子怎麼也不拉開?她難道不知道我們講課講得口乾舌燥下課回來要喝水嗎?”聞章琦媼怒着。
“師孃走急了,忘了拉爐門。不就是這一次嗎?”呂貞子還是忍不住補了句。
“喲喲?現在不是講‘崗位責任制’嗎?要是老師上課忘了帶教本,算不算工作失職?你到學校來才幾天,就曉得捧粗腿了?”
這話激怒了呂貞子,就紅着臉,回到自己辦公桌旁,說:“聞老師,你是我的指導老師,我應該尊重你,但你這話說得就沒水平了。我怎麼是捧粗腿呢?師孃偶爾一次忘了燒水,你就又是摜茶杯又是喊人家‘燒水的’,就不覺得你是在侮辱人格嗎?”
聞章琦的臉也紅脹起來,腦袋偏的更加厲害,衝着呂貞子說:“她本來就是燒水的,我喊她‘燒水的’怎麼啦?她拿我們的錢就得要爲我們搞好服務!搞得不好,我還不能說呀?”
呂貞子知道聞老師說的是沈師孃每月在學校拿的那四十塊錢工資,就說:“沈師孃的工資是在學校拿的,但你們想過沒有,她每天爲你們做的事還少嗎?掃地,揩抹,連喝水都是她一杯杯爲你們倒……人說話總得憑點良心吧?!”
老師們都過來勸,呂貞子仍是憤憤難平。
正在這時,沈幽蘭拎着一捆沉沉的輔導資料滿臉脹紅地趕來,嘴上連連叫道:“壞了,壞了,走時忘了拉爐子,大家一準沒水喝了!我來,我來……”就匆匆跑向煤爐,見煤爐風門已經拉開,聽着爐裡的水已“咕咕”作響,就滿臉陪笑地對老師們說 “忍耐等一下,忍耐等一下,我回去討點好茶葉給你們泡茶喝!噢!”說着,就匆匆回家將陳媽那天送給的茶葉拎來,這時才發現辦公室裡的氣氛有點異常,再見僵立在那裡的聞章琦和淚水汪汪一臉慍怒的呂貞子,似乎就明白剛纔發生的事情,仍裝着不知,就拆開那包箬葉和大表紙包着的茶葉,說:“這是我們孤峰做茶最出名的陳媽送的,大家都把杯子揭開,開水泡細茶,絕對清香可口!”
“師孃,這多窩囊呀,每天起早摸晚,把他們服侍得週週到到,稍有疏忽,就受他們的氣,這些老師也真是太沒人情味了!”上課鈴響後,老師們大多去教室上課了,呂貞子呆呆坐在位子上說,就連翻開着擺在面前的作業本一本也沒改。
沈幽蘭又在爲上課老師的茶杯裡添加開水,聽着呂貞子的牢騷,就說:“貞子,老師們發脾氣,也不一定就是衝我來的呢。”
“還不是衝你的?都是指名道姓了!你的涵養性也太好了!師孃,你知道嗎。涵養好過份就是一種軟弱!軟弱是最容易被人欺負的!”
沈幽蘭仍不動聲色,一邊爲老師們添加着開水,一邊極其平靜地說:“貞子,你不在鄉下學校生活,不能知道老師們的心情。這些年,企業老闆掙了大錢,當幹部的‘灰收入’開始增多,老師們辛辛苦苦地搞教學,可到手的就是那幾個死工資,他們的心裡難平衡,不平衡就常發點牢騷,這是正常的。這些年,我在中學聽得多了,能理解他們。”
“發牢騷也不能拿你做出氣筒呀。”呂貞子對這種忍讓感到無奈,獨坐了一會兒,見師孃仍在那泡茶,也只得過去幫忙。
看着呂貞子滿臉的委曲和不平,沈幽蘭很是感動;爲了不讓自己的痛苦去感染年青人,她突然想起一件開心的事,就對貞子說:“貞子,我們這個星期天上山採野茶去好嗎?”
這話並沒有引起呂貞子的興趣,只隨口問一句:“採野茶幹嗎?”
沈幽蘭笑着說:“你這個傻姑娘,採野茶當然是泡給老師們喝啊!”
呂貞子仍無興趣,說:“老師們不是都不歡喜喝茶嗎?”
沈幽蘭笑了,說:“不歡喜喝茶?誰說不喜歡喝茶?”就搖着手中那隻只剩茶葉不見茶汁的茶杯說:“你瞧,這泡上的茶就差沒把茶葉全喝進肚裡去了!”
“那他們平時爲什麼不買茶?”呂貞子閃動着那雙大眼睛問。
“呆子,老師手頭錢少,能捨得買茶葉喝?我們去採吧。茶是涼性的,你想,這大熱天,老師一節課上下來,要是有杯涼茶喝着,那該是多舒服啊!”
聽着師孃這麼一說,呂貞子已不再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