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祖傳冶金秘術, 朝廷還用得上咱們…拱手交出薛燦,我和婉兒…一定不會有事…一定,一定不會有事的。”
薛少安嘴裡這樣說着,身上的寒意卻愈發重了些。
次日,晨光灑在幽深的九華坡裡, 陽光普照, 但赤鬃背上的櫟容卻面色沉重, 每一步都重若千鈞。
“櫟姐姐。”楊牧扭頭去看, “赤鬃性子最烈,除了小侯爺,也就服你了。櫟姐姐,你怎麼不理我?”楊牧想到什麼, 抽了抽鼻子, “你是揪心死了的關懸鏡吧, 鳩酒劇/毒,服下也沒什麼痛苦,關懸鏡死的很快, 你不用替他難過。”
櫟容執着馬繮,夾緊馬肚,“早死也是解脫, 走快些吧。”
“爲什麼一定要櫟姐姐去給他入殮?”楊牧揮起馬鞭,“我還以爲,昨兒你是敷衍他讓他安心上路,沒想到, 你居然當真?一諾千金,你真是女中豪傑。”
“我不喜歡唬人。”櫟容注視着眼前的九華坡,“人都死了,關懸鏡是君子,他能得這份體面。”
“死者爲大,櫟姐姐說他是什麼,就是什麼。”楊牧高聲道,“埋了關懸鏡,就去殺鷹都那幫瘋狗,我要拿周綏安和戚少鑾的腦袋祭拜我爹還有大哥。”
“小小年紀就喊打喊殺。”櫟容心疼起楊牧。
楊牧指向自己的腦門,哈哈笑道:“終於知道我楊牧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我也是有爹有哥哥的,櫟姐姐你知道麼,我十歲就殺人了,還殺了好些個,一箭穿心,我厲害得很。”
櫟容輕嘆了聲,瞧着一臉年少英雄的桀驁之風,心裡有些發酸。
綺羅打着哈欠走出幽谷,看見早早出現的倆人也是有些發愣,“少夫人…您不是真來給姓關的收屍的吧?”
“櫟姐姐從不打誑語。”楊牧去扶櫟容下馬,“屍首呢,也讓我瞧一眼,看看關懸鏡是不是真死了。”
“當然死了,我親自驗過,死的透透的。”綺羅白了眼楊牧,“不過這收屍…”
“屍首呢?”櫟容走上前環顧四周。
綺羅有些爲難,“埋了。”
——“埋了!?”櫟容和楊牧異口同聲。
綺羅點頭,“昨晚嚥了氣就拖出去埋了,山裡悶的慌,死人捂一夜可就臭了…還是早埋早完事…”
“埋在哪裡?”櫟容急道,“帶我去。”
“啊?”綺羅揪着髮梢,“臭了也要入殮?少夫人…你這也能下得起手?不如…算了…要不,給他立個碑什麼的?”
“櫟姐姐答應關懸鏡的。”楊牧惱火道,“你什麼事都喜歡自作主張,我還沒瞧上一眼,怎麼就埋了?”
“府裡來的陶叔也說早埋的好。”綺羅給自己辯解着,“大清早不和你吵,不就是再把人刨出來麼?走。”
山谷深處,綺羅沒費多少工夫都找回昨夜丟下關懸鏡的地方,指着前頭道:“就是那裡,幾個時辰前才埋的,楊牧你最神,你去把他挖出來啊。”
楊牧扯下兩塊衣角,揉成一團塞進鼻子,這不就不怕屍臭了麼,楊牧真想爲自己的機智擊掌叫好,走出幾步對綺羅挑了挑眉頭,颳着鼻尖抽出短劍來。
“綺羅。”櫟容拉住楊牧,走近懷疑看着,“真是這裡?關懸鏡埋在這兒?”
綺羅想也不想,“九華坡我閉着眼睛都能認得每一處,就是這裡。怎麼?”
“地上的土都沒有挖過的痕跡…”櫟容指着道,“這裡根本沒有埋過人,綺羅,是不是天太黑你記錯了?”
“絕不可能。”綺羅心頭一緊,急急繞着那處走了幾圈,“不會錯的,就是這裡,陶叔讓我們把關懸鏡留下…一定是這裡。”
楊牧俯身摸了摸地面,利刃狠狠刺下又急促收起,起身對櫟容搖頭道:“土是硬的,看來的確沒有被人鬆過…關懸鏡…不在這裡。”
“怎麼會…”綺羅瘋了一般徒手去刨,“我親自把他帶來,一具死屍,不埋了…還能藏到哪裡?楊牧,你別嚇我。”
楊牧冷峻看着綺羅刨開的土坑,劍柄在他手裡越攥越緊,骨節微微凸起,他看向沉默的櫟容,四目相視,兩人都搖了搖頭。
“府裡陶叔…送來的鳩酒…”櫟容細思極恐,“綺羅,你親眼看見關懸鏡斷了氣?”
“親眼看見,絕不會錯!”綺羅帶着哭腔,“雍苑的陶叔吶,是夫人身邊的老人…明明是這裡,怎麼就不見了呢…”綺羅指尖刨出血水,不知疼痛般繼續奮力挖着,“人呢,關懸鏡的屍首呢…”
楊牧箭步上馬,馬蹄高揚發出尖銳的嘶鳴,“好一個關懸鏡,這樣都死不了!櫟姐姐,看來真是被他逃了,我去追他。”
“綺羅。”櫟容翻上赤鬃,“現在就回府裡,告訴薛燦…關懸鏡沒死…快去!”
綺羅花容失色,耳邊一陣嗡嗡——關懸鏡…沒有死。
湘南城外
垂頭喪氣的宮柒眼眶赤紅,每走幾步就忍不住回頭去看,來時是意氣風發的兩個人,怎麼回來就剩自己一個?死了?人怎麼會說死就死?昨天還活蹦亂跳的關少卿,騎着白蹄烏英姿勃發,怎麼就掉進後山的懸崖,屍骨無存…
關懸鏡性子固執,查起案來一根筋,十匹馬都拉不回,宮柒是見識過的,他也清楚關懸鏡可以爲了查案不顧一切,丟了性命也無所謂。
昨天天降大雨,走路都溼滑絆腳,跑去後山…失足摔落也不是不可能。尤其是…宮柒低嘆搖頭——自己喜歡的女子嫁給了別人,關懸鏡已經幾天魂不守舍,找到了人家父親的骸骨,卻又好像做了什麼錯事心裡有愧…關懸鏡心裡一定憋屈的緊,沒準…
宮柒虎軀一麻——別是想不開自己跳崖自盡了吧。
臨走時,辛夫人還送了不少禮物給宮柒,都是小而精巧的物件,帶着不惹眼,但個個又好像很值錢的樣子。辛夫人滿面愧意,眼眶還有些泛紅,她雖然沒有拜託宮柒什麼,但宮柒心裡感動,也知道回去鷹都該怎麼向朝廷稟報,這事怎麼也和紫金府扯不上關係,天要下雨孃要嫁人,少卿要墜崖,這誰也攔不住啊。
唯有——宮柒跺着腳,自己往後多去城外尼姑庵,替這位少卿大人多多看望孃親就是。
城外疾風陣陣,宮柒有氣無力的拉扯着馬繮,突然生出種前途叵測的感覺。
——“駕,駕!”
身後傳來急促有力的馬蹄聲,宮柒頭也不回,搖搖晃晃差點栽下馬背。
——“宮柒,還不加把勁。”
宮柒脊背一冷,死命揉了揉腦門,不好,想什麼來什麼,剛剛唸叨着關懸鏡,這會他鬼魂追着自己…要命。
——“宮柒,咱們得趕緊回皇城!耽誤不得了!”
熟悉的呼喊聲越來越近,像是到了自己的身後,關少卿真是心繫朝廷,死了還惦記着魂歸故土…宮柒哪敢回頭,顫聲吼道:“關少卿放心,屬下一定稟報皇上,給您加官進爵,賜個爵位立個石碑,你娘就是我娘,我一定會替您好好照顧她,可別再跟着屬下了,屬下…是個膽小的人啊!”
“駕!”關懸鏡狠抽馬繮和宮柒並肩策馬,“你看我一眼。”
“屬下不敢。”宮柒閉緊眼,“您饒了屬下吧。”
關懸鏡揚鞭輕甩在宮柒背上,“薛家和你說我死了?他們是怎麼說的?”
“難道不是失足掉進懸崖麼?”宮柒狐疑,但還是沒敢睜眼,墜崖死狀慘烈,他可不想見到一身血的關懸鏡。
“哈哈哈…”關懸鏡仰面低笑,“還得屍骨無存是不是。”
“是!”宮柒猛的睜眼,這聲音洪亮有力,怎麼也不像死人吶,何況烈日當空照,鬼魂哪見得了陽光,“關少卿,您…沒死!”
身旁的關懸鏡滿身污濁,平日一絲不苟的髮束也凌亂散開,左手掌包裹着衣服上扯開的白布,印出殷紅的血跡,但那雙熠熠的黑色眼睛,閃着灼亮的精光,蘊着不滅的鬥志和勇氣。
——“真的是你…你真沒死!?”宮柒就差熱淚盈眶,“怎麼…你從山底爬上來了?蒼天有眼,關少卿命不該絕!”
關懸鏡咬牙揚鞭,“薛燦很快就會知道我還活着,出了湘南城也不保險,還是要速速回京,駕,駕…”
“薛小侯爺…咱們不是和他交好麼?”宮柒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辛夫人還送了我好些禮物…”
“路上再和你慢慢說。”關懸鏡扭頭看了眼身後,他有一種預感,自己沒死的真相瞞不了多久,但…已經足夠他奔回鷹都向皇上稟明所有,“要出大事了。”
——要出大事了…
宮柒一時也聽不懂什麼,他滿頭滿心都是關懸鏡沒死的興奮,宮柒狠拍大腿,吼叫聲直入雲霄:“大才好,就怕它不夠大啊!”
——“既然你就要死了,我多嘴問你句,照你來看,我家小殿下要做的大事…有幾分勝算?”
——“要我死了,可憐我大周江山就要被姜人取代;若我不死,誰主沉浮…真的不好說。”
薛燦,關懸鏡深重低語,老天讓薛侯爺救我,天下誰主沉浮,真的不好說。
楊牧怒追三十里,所到之處哪裡有關懸鏡的人影。守城軍士說,辰時城門纔開,特使大人就借了匹好馬出了城,約莫着已經走了大半個時辰,追?還怎麼追?
蒼茫的天地間,已經沒了關懸鏡的蹤跡,楊牧知道,他只會往北去,快馬加鞭回去鷹都,把湘南所見一一說出,他這一走,將會給湘南帶來難以想象的大禍。
朝廷下令剿殺湘南藏匿的姜人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關懸鏡還活着,他是風雨飄搖的大周王朝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也將是薛燦復國路上最厲害的對手。
——“關懸鏡!”楊牧振臂吶喊,“關懸鏡!我一定會殺了你,殺了你!”
櫟容遙望空曠的天際,她心裡涌出糾結的情緒,她釋然關懸鏡保住了性命,但她更知道,他日重逢,薛燦和關懸鏡就是刀劍相向,成王敗寇,誰又會是最後的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