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八冬寒之時梅花始開
“呵。呵呵。”
空曠的宮殿中響起我的笑聲。這纏繞大殿四方柱子的紅綃被風吹動,綺麗無比。地上的血跡漸漸乾涸。又是我,又是我。一月之內,我從公主變成宮女,又從宮女變成皇后。現在,又要變成太子妃
我不可遏制的笑起來。白玉堂上前一步,想要捉住我的手,我卻反手一揮,冷冷的直視白肖,“若是本宮說不,你又奈我何?”
白肖的眼底閃過一絲惱怒,轉瞬卻露出令人髮指的笑容道:“公主,你一定會答應的。就算不爲江山,也該爲你的梅姨着想。”
梅姨這個多時不曾出現在我腦海裡的名字。
“你將她怎麼了?”我怒道。
白肖沒有回答,只是悠然的踱步走到宮門口,彷彿陷入往事一般,緩緩道:“我初見她時,她還是豆蔻年華。雙方門當戶對,我和她定下婚約。可惜,大金沒落。她們家誓死不降。全家二百三十一口人通通入獄。男的遣送邊疆,女子充爲官ji,宮人。不過,這些人都被秘密殺害了。若非有我,你以爲你的梅姨能好端端的活在宮中麼?”他側過頭來,月光照他不再年輕的臉上,眉宇間的皺紋,眼角的風霜。
我突然明白了。梅姨這麼些年一直一個人的原因。她並不是不想嫁,只是她一直在等着眼前的這個人娶她。雖然,這只是她一個人的夢境。
“她現在在我府上。如果你答應,三日後,她就是皇后。我會用最風光的方式迎她進門。”他的視線幽深,緩緩的變幻出最誘人的條件。
我這一生欠的最多的便是梅姨和狐狸。狐狸,我大約這一生是還不起了。我許他一個來世,忘記自己做他的替身。可是,梅姨,至少在這一生,我想給她一個地久天長。她漫漫十幾載的等待,就在我的一念之間。
家國天下,我捨棄不得。可是,梅姨將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都奉獻給了我。我如何不能爲她做那麼一點事情呢?
“公主,不必太快回答我。齊王大喪之後,我在相府恭候您的答案。”他大步走出宮殿。
白玉堂在原地站了一會,也慢慢走出宮殿。
偌大的宮中只剩下我。蕭鈺已然冰冷僵硬。宮人們陸陸續續的走了進來,彷彿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動作熟練的擡起蕭鈺的屍體放到棺木裡。我扯下頭上的鳳冠,珠翠。那些閃着光芒的寶石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終於明白爲何這宮中四方柱子都是紅漆,爲什麼宮門,宮牆都是硃紅色的。一切不過是爲了掩蓋,掩蓋所有的血腥。
國喪的鐘聲響徹整個皇宮。綠苑慢慢走了進來,跪下道:“還請公主殿下節哀。”
我轉過身子看着她,沒有憤怒也沒有喜悅,彷彿沒有了靈魂,“綠苑,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蠢。”
她跪在地上,低着頭,聲音平靜機械道:“奴婢不敢。”
我的手慢慢摸索上大殿內的鴛鴦牀。百子千孫被,鴛鴦戲水枕,示意花好月圓的百褶芙蓉帳。紅得刺目,紅得心驚。半響,我彷彿厭煩一般,將被子帳子枕頭通通的擲到地上。
霎時桂圓蓮子滾落一地。宮人們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跪下謝罪,就算他們不知道他們做錯了什麼。
“將這些都給我燒了。”我知道這是遷怒,可是我無法面對。前一刻還是喜氣洋洋,後一秒便成了這樣。
如同木偶人一般的宮人面無表情的將地上的被子帳子枕頭收拾了,抱出棲鳳宮。
昭和四年,六月二十三,齊南王蕭鈺猝,以帝王之禮下葬,舉國大喪三月。
九月裡,秋風起,暗雨初歇。硃紅色的窗柩前掛了一隻鸚鵡。這紅嘴綠毛的小東西在鳥籠裡嘰嘰喳喳的叫着。
“公主千歲,公主千歲。”
一旁的小宮女被它給逗笑了,指着它轉過頭來道:“公主,這嘟嘟可真有靈性。一眼就辨出您來了。”
我坐到貴妃椅上,看着那鳥兒蹦蹦跳跳的在籠裡只鬧騰,也不由一笑道:“宮裡的鳥兒不比外面,要活下來,自然得討主人喜歡。若我不是這一身朝服,估計它也認不出我。”
綠苑扯了那小宮女,笑道:“硃紅越發沒有規矩了。見到公主來了,也不行禮。”
硃紅吐吐舌頭道:“呀,和嘟嘟玩得太歡。我給忘了。”說着,蹲下身子,做了個萬福道,“公主千歲,千千歲。”
綠苑見她這般吊兒郎當,頓時就皺眉搖頭道:“你這般不是規矩,呆在公主身邊還好。若是以後去了其他地方,少不得得吃苦。”
硃紅拉住我的袍子,親暱道:“那硃紅就一直呆在公主身邊服侍公主,哪兒也不去。”
綠苑狀似無奈的看着硃紅。我瞧着她稚氣未脫的小臉,彷彿看見了之前的小蘭。三個月前蕭鈺的死,讓我幾乎不願意再說話。大約白肖和白玉堂見我這般,不敢再逼迫我,於是也沒有再提求娶的事情。
託國喪的福,我在宮中平靜的呆了三個月。這三個月裡,白玉堂想盡一切方法來逗我開心。先是特地安排了硃紅到我身邊服侍,隨後又將棲鳳宮原來的主事嬤嬤調離,將綠苑提升到宮中主事。再後來,就是時常進宮來和我說話,雖然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再說,我一言不發。這隻鸚鵡是他一個月前送來的。特地請了京城高人調教過,見到我就會叫。
“白將軍,今天又送了什麼東西來了?”按照慣例,我一早朝過後就會有他的東西送來。有時是一盤京城中有名的糕點,有時候是最新出的本子,有時就是當季初開的花朵什麼的。總之,他是無所不用其極,只有我想不到,沒有他做不到的。
“沒有。”硃紅如實說道。
“噢?”我微微詫異了一小會兒,隨後懨懨的倒在貴妃榻上道,“沒事了。都下去吧,我要再睡一會兒。”說完,閉上眼睛,沒多久就露出細微的鼾聲。
綠苑和硃紅對看一眼,將紗帳落下,窗戶關上,慢慢退出宮門。
等到她們都走出宮殿,我這才睜開眼睛,窗戶紙被陽光照得之聲薄薄的一層。我又回憶起白肖在早朝上說的話。
“公主,三月大喪已過。國不可一日無君,還請公主儘早做決定。”
想起他那略有深意的眼睛和嘴角幾不可見的微笑,我腦中混亂一片。
恭親王,宋王,廣王,成王,這些諸侯王爺中沒有一個具有帝王之資,硬是將他們拉來做帝王無疑就是加速這個國家的衰敗。而且,我也不認爲我有這個能力能左右他們的決定。
腦海中突然浮現了那個削瘦,蒼白的身影。月白色的袍子,遺世獨立的姿態,彷彿仙子一般的笑容,運籌帷幄間的坦然大度。如果,他不是前朝太子,興許我也不會那麼爲難。
他無疑是比蕭鈺更適合的皇上的人選。但是,他是前朝太子,我這麼做就等同於將父皇打下了的基業拱手讓人。這樣,我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正當我煩惱不已的時候,宮殿內突然傳來一陣細小的聲響。沒多久,窗戶被打開,從裡面突然跳出一個帶着娃娃面具的人。因爲面具太大,他動作半天,差點被卡在窗柩上。
噗通一聲,他掉在地上。我看他摔了個四腳朝天,忍不住哧哧笑起來。
那人拙笨的動作,一邊摸着屁股,一邊站起來。我幾乎能想象到他面具背後呲牙咧嘴,疼得臉部抽筋的樣子。
他走了幾步,因爲沒看見前方,撞上了柱子,被彈開了幾步,捂着額頭,叫了許久,“啊,疼疼疼死了。”
我實在忍不住,上幾步,將他的面具一把拉下。沒想到,面具下面居然還是一張面具。
這回我徹底忍不住了,“哈哈哈哈。這是什麼?白玉堂。”
他扯下臉上的面具,看着我捧腹大笑許久,嘴角也慢慢揚起笑容:“真好,十四,你又笑了。”
我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揉着被笑痛了的肚子,看着他道:“誰說我不笑了。只是不想對着你笑罷了。”
他聽了我的話,眼神黯淡下去,垂下頭:“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我也知道我沒有資格求你原諒。只是,十四,我只想告訴你,無論你是不是公主,我都喜歡你。我都想娶你。”
這樣的告白,何其相似。說了這樣話的人,一個一個都離我而去。我的生命裡只剩下一片荒蕪。
“白展堂,我有一個請求,能讓我見一見梅姨麼?”半響,我壓下喉頭的辛酸如是說道。
“可以。只是,你不能見很久。”他猶豫一會兒道。
坐着轎子,我隨同白玉堂一起出宮。轎子的周圍分別是兩隊侍衛。他們果然是生怕我逃跑,設下了這麼嚴密的防護。
相府位於城郊,佔地甚廣,後院幾乎囊括了半個浮山。門口守衛嚴密,都是軍中士兵做守衛。
腳踏出轎子的一瞬,我呼吸到了宮外自由的空氣。藍天白雲,秋高氣爽,我不由心曠神怡。
相府官家將我送到內堂,我坐上一輛小的馬車,慢慢前進。車軲轆聲依依呀呀,我的心中越發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