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六你作磐石我爲蒲柳(二)
風裡是纏綿的桃花酒的香味,有這樣一個人在夢裡曾經說着這番話。那是一個女子,嬌俏堅定的聲音。她這麼說着,看着一個男子。那男子背對着她,風華泠泠,遺世獨立。
“狐狸。”我幾乎心軟,可是不能,於是一咬牙,不管突然疼痛的頭和紛繁而至的記憶花絮,一字一頓的說:“你不在是我最大的平安快活。”
狐狸臉上的血色一瞬間全部被抽走,嘴脣蒼白如紙,整個人如同一件死物一樣。半響,他匍匐在地,劇烈咳嗽起來。白色的石板地上落下幾滴觸目驚心的紅。
白連忙跑上去,點了狐狸的幾個大穴。狐狸的眼睛不甘的閉上,雙手無力垂地。
我幾乎站不穩,跌跌撞撞的走向狐狸。他躺在地上,嘴脣發白,臉色慘淡,像是碎掉的琉璃娃娃,所有美麗都化作碎片。
但是,非得是這樣才能絕了他的後路,讓他好好面對自己的人生。我不忍心卻不得不這麼做。不要在糾結於回憶了,狐狸,你該有新的人生。
“帶他回去吧。好好照顧他。等他醒了,就想明白了。”我打起精神,對白囑咐道。白沒有動,只是暗自低語道:“我們這麼做,真的對麼?”
對麼?那裡有什麼對錯呢?我只是希望狐狸能擺脫舊日陰影,過屬於自己的生活。不要在尋找夭夭了,那個女人已經死了,白骨都應該化作塵土了。他就不能放下麼?
白帶着狐狸走了。綠珠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我一個人坐在門口兀自發呆的樣子。她端着飯菜進來,菜色一應是我最喜歡的。熱氣騰騰,她瞧見我傻坐着便道:“小姐,快些吃飯吧。月華公子吩咐,叫我好好看着你吃飯。”說罷,便將我扶起來。
唐繡拿着飯盒,陪同綠珠將我拉進了房裡。綠珠收拾桌子,擺上碗筷,將菜一樣一樣都取出來,整整齊齊的放好。唐繡這是關上門,立刻將暖爐生起來,加上熱炭,放到屋子周圍。又緊接着,給我的手裡也塞了一個手爐。
炭里加了香料,屋子裡一時間滿室馨香。我拿了碗筷,扒了一口飯,突然間喉頭一酸,淚滿盈眶。如今,我要送走最後一個待我好的人了。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狐狸待我好,這我是知道的。
往後,也許再沒有人記得我喜歡的菜色了。也再沒有人記得我喜歡的香料了。也在沒有人記得我喜歡的瓷器了。一應物件,都是狐狸安排的。我可以想象他是如何費盡心思討好我,期待我能在飯桌上展露笑顏,然後,酒飽飯足之後,和他鬥上幾句嘴。
他的幸福卑微得像是塵土。對着這樣的他,我不知道是不幸還是幸福。他可以對我好到極致,但是在心裡,我只是一個替身。何等殘酷又美妙的幸福啊
這一頓飯,註定食之無味。我吃了許多,吃得直到我覺得想反胃爲止。具體吃了什麼,我記不清了,什麼味道,我好像半點印象都沒有。只記得,很飽很飽,飽得我有些難受。
我坐在桌上,看着太陽從東到西,漸漸沉下去。黑夜寂寥,寒風大作,十一月的二十三,小雪。夜裡下起了柳絮般的大雪。
窗口站着一個人,他像是聊齋志異裡的那些鬼魅,美貌妖嬈,長髮赤足,一襲紅衣,逶迤一地。隔着窗戶,我也知道是他。他在我的窗戶口定定的站着。外面的風雪將是要把人個淹沒了。
綠珠夜裡起來,瞧見了窗戶口黑影,嚇得是花容失色,大叫:“鬼啊~~~~~”倒退的時候,腳碰到了椅子整個人跌坐在地上,手一揮還將一旁的花瓶都碰倒了。碎瓷聲一地,風呼啦一下就將門吹來了。一個雪人站在門口,伸着手,卻不敢踏進來。
我就在內室,執着一盞燈走出來。綠珠被風一吹,腦子也清醒了許多,又藉着燈光看清了門口的人影,鬆一口氣道:“原來是月華公子。真是嚇死我了。我還以是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呢。怎麼這麼晚纔回來?站在風中,必是要着涼了。還請進來吧。”
狐狸站着不說話。我放下燈,將綠珠扶起來,道:“大晚上的,咋咋呼呼的做什麼?還不快回房去。”說着,便扯着她想內室走去。
“小姐,小姐。可是,公子,”
我轉過頭,漠然道:“公子自有去處。還不快去睡覺。大晚上在這裡傻坐着做什麼?”
綠珠還打算說什麼,我已經強行將她拉到內室了。
“小姐。”綠珠的眼睛依舊看着外室的門的方向。
“綠珠,主子想讓你知道的,你必須知道。主子不想讓你知道的,你最好不要知道。這是我給你的忠告。”我看着她,突然想起了從前在宮中的日子。那些步履維艱,如履薄冰的日子,做奴才不是做得好就好了。主子的心思,你要知道,卻不能知道的太多。
“是。小姐。”綠珠收回眼神,低下頭回答道。
待她躺下,我再次走出內室。燭光昏黃,門外的風吹得油燈明暗不一。狐狸整個人都包裹在雪裡,身後的肆虐的風雪,他站着,衣衫不整,就像是半夢半醒之間憑着本能走到這裡來的一樣。
“我,我,”他難得結巴,說不出整話,只是一味的我我的不知道說什麼。
“夠了。我不想聽。你走吧。”不是的,狐狸。不是的。其實,我是很擔心你的。其實,我看着你這樣是不忍心的。只是,一切都是爲了你好。
我緩緩的將門關上,狐狸低着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直覺告訴我,他現在很悲傷。
關上門,我鬆一口氣,看不見他的身影就好。只要不正面看見,我就可以假裝不知道他站在窗前。我想,久了他就會自己回去的吧。畢竟這麼冷,畢竟這麼晚,畢竟,畢竟。。。
我也回了內室,躺在牀上,卻沒有睡意。明明一天都沒有休息。若是換做以前,早就沾着枕頭就睡了。可是,今晚卻睡不着。大約是吃多了吧。吃得太多了,撐的難受,躺在牀上翻來覆去的。
到底是爲什麼睡不着呢?
我翻身,閉上眼睛,打算數綿羊睡覺。
一隻,兩隻,三隻,四隻。。。。。。。。
兩千三百五十五隻,兩千三百五十六隻,兩千三百五十七隻。。。。。。。
啊~~~~~~~
一個鯉魚打挺,我翻身坐起來,天已經矇矇亮了。我卻如何都睡不着。難道真是應了佛祖說的日行惡行,食無味,寢不眠。傷人心果然是有報應的。而且,這種時候佛祖效率就會特別高。
話說,從前宮裡不明不白的那些事情,怎麼都沒有報應呢?難道是娘娘們賄賂給的夠多,佛祖都打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好吧,我還是再去看看他吧。狐狸的腦子不是正常人能猜透的。沒準,他就還真的想不開了呢
走到門前,門外一片寂靜,什麼人影都沒有。窗戶前,也是。
他,果真還是走了。
我回到牀上,卻閉上眼睛。其實,有些事情只要不去想,一直不想就會遺忘了。這是我的秘訣——遺忘的秘訣。這世上沒有什麼過不去的,深呼吸,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這世界就會變得十分美好了。
沒有誰非你不可。是的,沒有誰非你不可。所以,十四,你該知道,這條路,將是一條單行道。沒有人能一直陪你走下去。
這麼想着,我突然心酸起來。
“小姐,您爲什麼不讓公子進來呢?”綠珠就睡在離我不遠處的牀上。
守夜的丫頭爲了能就近服侍主子,都會在房裡隔出一間來放上牀榻。若是主子夜裡起身,她們也必須起來服侍主子。綠珠離我這麼近,想必我的這些翻來覆去的動靜早就被她聽到了。
“綠珠。睡吧,這些你不該多問。”我看着帳頂,有些惆悵的說着。
“小姐,我知道你是個好人。若不是就不會對我說那些話了。可是,我不明白,您爲何非要將月華公子推到別人身邊去。我聽院子裡的丫鬟說,月華公子今天一整天都在沁園,夜裡也幾乎打算在那裡睡了。本來,我見到公子來了,是很高興的。我想公子總算還是沒有把小姐忘記。可是,小姐您卻不高興。我不明白您爲什麼不高興。”綠珠的聲音從一側傳來。
“小姐,您不要嫌綠珠多管閒事。人若是有什麼想做的,就都去做了。人生這麼些年,短得很。什麼都沒能如願的就走了,那才真是遺憾。我知道,我這個年紀說這些,您定會笑話我。可是,我卻是真的這麼想的。”她頓一頓,半響後說道,“我家鄉里有個待我很好的嬸嬸,雖說叫她嬸嬸,其實她大不了我幾歲。我經常將她當作姐姐看。她是個性子謹慎的人,話不多,爲人也安靜的很。可是有一日,她生了急病,活不長了。我去看她,她病怏怏的躺在牀上,連伸手都很困難。這樣的她,卻叫我在她死之前,幫她辦一件事情。她叫我去一戶大戶人家裡給一個少爺送信。我想着幫她,就立刻跑到那戶人家那裡給那個少爺送信。那個少爺也是個好人,得了信之後立刻就來看她了。可是,我嬸嬸已經是彌留之際了,整個人臉色都烏黑烏黑的。我嬸嬸同那少爺說了這麼些年,她一直都愛慕着這位少爺。臨死了心願未了,就求能和少爺說出來。那少爺當下就哭了,說她傻,爲何不早點告訴他。其實,那少爺也對我嬸嬸有情。但是兩個人都怕被拒絕,所以一直埋在心裡。”
“後來呢?”我聽了這個故事開頭,就大致猜到了。可是,我依舊想聽聽結局。我想知道那位少爺後來是如何了。她的嬸嬸必然是死去了,那麼那位少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