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流蘇再也聽不下去了,她扔下了筷子,奪門而出。
馬水清俯身去摸筷子,猶自喃喃道:“那時候老二不肯屈就於成令海,還說也許凌波自己情願去死,也不願意我們大家像這樣,苟且偷生。我罵他沒有人性……”
他頓住了,分明看見地上投下一個瘦長的人影子,不知何時出現。
“那個女人是誰?”門口的人問。
馬水清聽出來,是回春堂那個切藥的夥計。
“你們說了些什麼?”那人語調冷冷的。
馬水清嘆了一口氣,把筷子往地上一擲。
那枝細細的竹筷忽然反彈起來,直戳入門口那人的眉心。那人猝不及防,一聲不響的倒在了地上。
馬水清忽然清醒過來,慌忙過去試探。回春堂的夥計斷了氣了。
他茫然的擡起頭,望着黑沉沉的閣樓,愣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們在苟且偷生。老二說的,也許是對的。”
玉流蘇喝得大醉。玉樓春這樣僻靜的館子,不會有人知道矜持的女琴師躲在這裡,除了一斤黃酒,什麼也不要。她開始頭暈,扶着桌子不敢站起來,順手又給自己灌下一杯。原不勝酒力,只覺得腹中翻滾的厲害,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店小二從門外探了一下頭,看見不過是客人發酒瘋,也懶得答理。
玉流蘇發泄一陣,嗓子就啞了,眼中的淚水卻再也收不住,伏在桌上,哽哽咽咽,一聲高,一聲低。她想起小的時候在義父身邊無憂無慮的歲月,那個早已不復存在的院落還有童年。她原是無根無本的孤兒,耿直清高的父親,是她生活的天空,她終生所信仰的一切。什麼是善惡,什麼是正邪,那些山窮水盡也不能夠妥協半分的東西。可是這樣的生存註定是孤立無援的。那間狹小的院落終年籠罩着血腥愁雲。只有琴聲與臘梅花,一年年清冷的慰藉。
後來出現了關於俠義的夢想。曾經以爲那人,那劍,也會成爲命中的支持——如同撒手的父親一般。然而很快的,這一切都已經結束,都已經被改變。回頭萬里,故人長絕。就如同海上的浮冰,偶然相遇了,碰撞了,彼此留下痕跡。怎奈滄海橫流,身不由己,相望之時已然相忘,不能夠
改變的,唯有孤獨。誰共我,醉明月!
玉流蘇哀哀的哭泣,像是要把一生的苦楚與哀怨都傾瀉出來。
後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醒來的時候,躺在飄燈閣自己的帳子裡,面前晃過曹媚娘銀盆似的圓臉兒。“玉師傅,可是醒了。”
玉流蘇掙扎着起來,依然頭暈目眩,臉上還敷着一塊冰涼的帕子。待要拂去,曹媚娘慌忙替她罩上:“別別——你看你這臉,腫得不能見人了。流蘇,你怎的哭成這樣,莫不是有心事?”
“哪有。”玉流蘇笑道,“我醉得難受,又嘔不出來,就哭了。”
曹媚娘似信非信的笑笑:“你在外頭醉了不要緊,你不知道,你這一天不回來,可把我們給嚇死了。今兒一大早,成府裡的總管就來了,交待我們明兒進府裡去,給成公公做壽。她老人家還特特單點了你的曲子。我還擔心,若是你從此不回這飄燈閣……”
玉流蘇攬過鏡子,果然兩隻眼睛腫得桃兒似的,忙撲了撲粉:“或者掩飾一下。但願明兒不要叫成公公看出來。”
曹媚娘聽見這話,知道她已是應允,滿意的笑笑。背過身去,變戲法似的托出一套衣裳:
“流蘇啊,這一身如何?你到成府裡面去獻藝,可不能再穿你那大藍褂子,一口鐘似的。”
玉流蘇依言穿戴,件件合體,霎時變了一個人兒。如原來冷冷的清水裡,忽然開出一朵粉色的睡蓮,說不出的千嬌百媚。
曹媚娘忽然沉默了,她背過身去,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灌下去。又一杯。玉流蘇此時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裡面,沒有注意到曹媚孃的臉。那張臉已然顯出老態,每日的精雕細做蓋不去脣角的細紋,兩個青色的眼袋似是蓄滿了淚水,此時有一滴悄然漫了出來。
過了一會兒,曹媚娘轉身笑道:“玉師傅大喜,不跟我喝一杯?”
玉流蘇嬌嗔着:“好媽媽,流蘇這輩子,可再也不敢碰酒了。”
“真不喝?”曹媚娘似是調弄着女琴師,一邊轉着手裡一個精巧的銀酒壺,壺上刻着一串串曼陀羅花,似是藏人的工藝。“你不知道,這酒名喚洗塵緣,喝了它,什麼煩惱都忘記了。這人世間的煩惱,未免也太多了。”
玉流蘇沒
在意,笑笑搖頭。曹媚娘臉一沉,不再說什麼。一時間兩人又沉默下來,似都有想不完的心事。玉流蘇望着鏡中的自己出神。
她就這樣答應了曹媚娘。她要自己去刺殺成令海。而成令海的身邊,是她惦記了多少年的那個人。即使拔劍四顧時,周遭所有的支持與慰藉都棄她而去,即使脈脈深心裡,溫暖的記憶和期待都化作飛煙,即使絕壁深淵,即使心如枯槁,她也不能放棄。生命本是一場漫長朝覲,其間充滿了孤獨與艱辛,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玉流蘇已然獨自跋涉多年,如今她情願做那曝屍荒野的白骨根根。只要最後倒下時,依然朝着原先的方向,她就可以在死亡之中,放出生命最盛大隆重的光華。而這種光華,在這漆黑如鐵的漫漫長途,照亮一個短暫的片刻。她要的,也就是那樣一個片刻。
這樣她便無憾。
何況,到時他必然會出場。她根本不會武功。他殺死她,應該只是一霎那的事情。不過,她總可以再次看見,那滿天的劍光從天而降。那時她的靈魂會掙出這傷痕累累的軀殼,騰空而起。可是,如果他不再留意她一眼,她還有沒有機會,問他最後一句話:
莽年華,驚風雨。那支《金縷曲》,後面一半是什麼?
殘陽如血。張化冰拖着疲憊的腳步返回南城,驚訝的發現那座破舊的祠堂已不復存在,只剩下滿地的斷磚殘瓦,倒下的房樑中間,還隱隱冒出一股股黑煙。
“大哥,大哥……”他驚惶失措。
沒有人回答。
那黑煙冒得奇怪。他跳了過去,搬開那道枯朽的房樑。下面烏黑一團,隱約是兩個蜷曲的人形。一個沒有腿,卻抱緊了另一個身軀。
張化冰幾乎暈了過去。
“可不要怪我們見死不就啊!”旁邊一個地皮懶懶道。
“是啊是啊,”另一個隨聲附和,“我們連水都打來了,那個殘廢卻橫在門口,說火是他放的,誰要敢救打死誰。看不出這病歪歪的小老兒,真還有倆下子。我們可不敢跟他較勁兒。過一會兒火更大了,可更沒法子了。”
如醍醐灌頂,他忽然清醒了,大叫一聲,跌跌撞撞的衝了出去。
“這幾個人,都是瘋子罷?”有人小聲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