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吸入了大量的酒,那個年幼的鮫人仍舊昏迷着。白皙的臉因爲嚴重失血而顯得更加白皙。細巧的下頦,楞楞地仰着——這下頦蒼白光亮,像是指向天空的一把利器。
真是漂亮的孩子,倘若能活下來,賣到帝都,一定不止一萬金銖的價錢。
有着花崗岩面孔的屠龍戶,正在全神貫注地操作。鮫人腹腔已經完全撐開,腹腔下面的盆腔也空了,亮出側壁。支離益用刀柄分開盆腔後的一條條肌肉,一邊分,一邊用力壓住傷口給鮫人止血。最後,盆腔的一側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頭。
根據以前看到的圖譜,蘇眠知道,這是鮫人的腹鰭鰭骨。
鮫人的腹鰭鰭骨,相當於人的腿骨。無論是腹鰭鰭骨還是腿骨,都是通過下肢的肢帶骨和脊柱骨相連接。只不過,鮫人在水中游泳,腹鰭骨不需要承擔身體的重量,因而連同肢帶骨都長得十分細弱,和脊柱若即若離。這個手術,就是要把這細弱的肢帶骨重新連接到脊柱上,做出和人類同樣的下肢結構。並且輔以促進骨骼生長的藥物,加上強行訓練,使得鮫人的腹鰭生長成爲可以行走、可以舞蹈的人類的腿。
支離益的技術很熟練。他捉住肢帶骨的遊離端,用刀削了幾下,如同削一隻木薯。轉眼,那根骨頭就切割成了關節面的樣子。然後,支離益再用磨刀石把切面磨光。骨頭含血豐富,打磨過程中,切面上不停的涌出鮮血。小侄兒遞過一罐骨膠,支離益一邊磨,一邊飛速地用手指挖了一大把,抹在滲血的骨面上。
不一會兒,血就止住了。
“我明白了。”蘇眠說,“說鮫人上岸,尾巴變成腿,叫做劈尾。一般人只想象是把那條魚尾巴從中間劈開,一分爲二。我就一直疑惑,脊柱骨的結構如竹節,不可能變成兩根腿骨的。原來真正的手術,卻是把與人類下肢相似的腹鰭改造爲下肢。看來劈尾一說,是外行人想當然的誤傳啦。”
“也不盡然是誤傳。”老船司低聲說。
年幼鮫人的骨骼實在太細。支離益朝少年做了個手勢,少年跑開了。過了一會兒,拖過來一個大箱子,並且打開。
蘇眠看見,箱子裡全是白花花的骨頭。
支離益弓着背,在箱子裡翻了一陣子,摸出來一根長骨,用染血的紗布擦拭一番,然後放到鮫人
的身上。比劃了幾下,似乎不滿意,放到一邊,又摸了一根出來比。
這些骨頭,大概就是以前死在這張臺子上的鮫人的遺骨吧。蘇眠想。
一連比了三根,支離益才找到了合適的長骨,和鮫人本身的肢帶骨並排放好,並且用骨釘釘在了一起。
這樣做,無疑是爲了加固肢帶骨,以防鮫人剛剛站起來的時候,因爲不堪負重而骨折。
“可是,這個鮫人還小,它自己的骨頭將來還會生長的。”蘇眠有些疑惑,“這樣給它釘死了,豈不是……”
“等他長大了以後,再做一次手術,把骨撐取下來就是了。”老船司解釋道。
“還要再做一次手術麼?”
“是啊。即使改造的時候沒有加入骨撐,大部分鮫人也都是還要再做一次大手術的。”
的確是如此,蘇眠想起來,在帝都看到的很多鮫人,身體都經過一些改造。從最微不足道的紋身,到最驚悚的“千手觀音”。這都是商人們爲了滿足不同買主的特殊癖好,而請某些黑市醫士動手術做成的。
支離益的動作的確很快。才一會兒功夫,另一側的肢帶骨也改造、加固好了。他用力一拉,把肢帶骨連在脊柱上,連着的腹鰭也狠狠地縮了進來。蘇眠盯着看,那隻細弱的腹鰭在無意識中猛烈地顫抖着。
少年捧來一罐子藥水。支離益用紗布蘸着,塗抹在肢帶骨和腹鰭骨上。這應該就是特別研製的,促進鮫人骨骼生長的藥物了。
藥水有着很強的刺激性。剛剛塗上去,鮫人的腹鰭就由顫抖變成了抽搐,並且越抽越猛烈,腹部一起一伏,魚尾也跟着甩來甩去,拍得“啪啪”作響,連地上的血水都被拍打起來,形成淡紅的霧。
支離益顯然很習慣這種反應了,並不顧及鮫人的躁動,用飛快的手法把腹中的所有出血口都縫紮好,沖洗乾淨。然後內臟回覆原位,關好肚子,縫上皮。
“這只是其中一種藥,”老船司說,“手術完了以後,還要給他們灌下其他的藥水。這些藥很神的,能讓兩條腿在半年之內長到正常人的長度。不過,也都是很毒的藥。手術沒死,事後吃這些藥吃死的鮫人,也不在少數。”
“據我所知,沒有哪一種藥是對任何人都有效的。這些個藥物,對所有鮫人都有效嗎
?”蘇眠發出醫士的質疑,“有沒有鮫人吃了這個藥,沒有中毒,卻也長不成人腿的?應該有吧。”
“當然有了,白白動了手術,剩下的腹鰭卻沒能成功長成人腿。那樣的鮫人也就算廢品了。就像一個沒有腿的人,完全喪失勞動力,做普通奴僕都不成。輪到人販子手裡,多半就這樣被拋棄了吧,或者直接殺死取碧凝珠。這種鮫人也不在少數。”
“哦,我想……”蘇眠若有所思道,“在帝都,每看見一個昂貴的鮫人,他的背後都有無數同族的死屍吧。”
“不錯。”
現在,這小鮫人看起來完好無損,只是肚子上多了一道蜈蚣般的縫線口。縫線口抹上特殊藥膏,保證她將來不會留下讓主顧覺得不雅的疤痕。
腹鰭還在抽搐。支離益一手捉住這新生成的“腿”,一手接過少年遞來的剃刀,飛快地颳去了上面的鱗片,露出淡藍色的皮膚。
刮好了一邊,又去刮另一邊。
藍皮膚剛剛露出來時,泛着月光一樣的銀彩,轉瞬間就變得污濁沉暗了。就像剛剛出土的古董接觸到空氣一樣。不過這倒不是空氣的作用。仔細看去,原來鱗片的根部受了傷,都在暗暗地滲血。
血不多,顏色很暗。這些傷痕織成網狀,如同白色戈壁上龜裂的溝壑。微細的血流在這些溝壑中緩緩流動,漸漸匯聚到下垂的鰭尖,形成一個褐色的血滴子,墜着。黏度極大,所以久久地墜着,拉長。最後終於承受不了這重,輕輕一顫,墮在岩石地板上,摔得粉碎。
終於刮乾淨了。屠龍戶支離益,直起了腰,退開兩步。岩石般的臉仍然毫無表情。
這時上來的是侄兒。這少年吃力地抱起一大缸子烈酒,往鮫人的下身一潑。濃烈刺鼻的酒氣,再次瀰漫在凌房裡面。
“這就完了吧?”蘇眠問。
“嗯……”老船司說,“一般的客人,只看到這裡。”
“呃?”
“一般的客人,看到這裡,多半已經覺得很噁心了。我就帶他們離開。”老船司解釋着,“不過我看你沒什麼反應啊。因爲是個醫士的緣故吧?”
蘇眠不置可否:“後面還要做什麼?”
“其實後面纔是最關鍵的一步啦。”老船司說。
“是什麼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