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纔回過頭來。大概是被黑衣襯的,他的臉很白,由此顯得有些孱弱。我覺得,應該是他先對我說一點什麼。他一個人住在這荒涼的地方,幾百年也不會來一個客人的。他的眼睛很亮,但也很冷,仿若冰水裡浸着的玄武石。目光恍然飄過我的面前,然後就轉開了。他就不好奇麼?
我沉默了一會兒,只得說:“我從西海來,一個人。”
似乎聽見他嗯了一聲。
然後,我應該跟他說什麼呢?
我說:“你是冰夷。”
他點了點頭,說:“你是天孫。”
細雪落到他的背上,簌然融化。
我盯着雪花看了很久很久。忽然發現很荒謬,我爲什麼要到這裡來。撿到了一支來自北荒的箭,於是就想到北荒來旅行,看看冰山。這種話說給誰聽也要笑死的。我眼前的這個人與我毫無關係,他是北荒的河神,除了守護從極淵,看來對任何事情都沒有興趣。我覺得索然無味,心想還是走了算了。
雖然這樣想着,還是有點不甘。第一次自己做主出遠門,難道就這樣收梢了?
我略略挪了挪,忍不住唉呦了一聲。站得太久,腳僵了。
冰夷回頭,莫名其妙的瞧着我。我想這河神大概輩份比我還大,連忙收起臉上的怨憤,又退了幾步。
冰夷半天才想起來:“一路上很冷吧?”雖然算是問候,依然冷冷淡淡的。
我怯怯的點點頭。
冰夷猶豫了一下,卻只是說:“天亮就好了。”
“什麼時候天亮啊?”
冰夷站起來。東邊的山巒上隱隱泛出一層淡青色的光輝,有如月光下的蒲公英。
“快了。”他說。
天亮以後,那盞燈自然而然的熄滅了。而我已經凍成了雕像,只剩下兩隻眼睛轉來轉去,打量着冰夷。冰夷站起身來,朝山的那一邊走去。我跺了跺腳,跟在他的後面。
“前面就是從極淵。”他頭也不回的說。
“還有多遠?”
“不遠。”
冰夷走得很快,又是輕車熟路的。我跟在後面,追趕的很吃力,眼前只看見他的黑色大氅,在肩上搖搖晃晃。水聲越來越響,像地下的龍吟,夾雜着冰塊撞擊碎裂的聲音。
下面是一注銀藍色的冰水。從極淵,原來並不是很大,卻極深邃。清亮的藍色,一圈一圈的透下去,彷彿人的眼眸,一望無際。而水面上零散的浮冰和激浪,則是盈盈的淚光。我盡力的伏下身去,想看清水底。什麼也沒有,
水面上映出兩個孤零零的人影。一個純白的,是我;一個深黑的,是冰夷。
寒氣從淵底衝上來,撲打着我們的臉。這裡是三界寒冷的中心。如果不是在冰山上已經度過了一晚,我想我會立刻凍死在這裡的。
“你是來看從極淵的吧?已經看到,不必久留。”冰夷說,“這裡也太冷了。”
“嗯。”我站着不動,繼續盯着水面。
過了一會兒冰夷自己走開了。我看見他的方向是從極淵的那一邊,於是又追了上去。
鞋子裡面全是砂礫一樣堅硬的碎冰塊。繞過一道黑色的山崖。眼前明光一閃。那是比從極淵更爲壯麗的奇蹟,掩藏在蕭索黯淡的北荒深處。一道巨大的冰壁擋在我們面前。那是渾然一整塊的冰山被天工切開,光潔不染一絲纖塵,比王母的妝鏡還要明亮。四周變幻的光線在鏡中折射,交相輝映,瑰麗無倫。我屏住了呼吸。
冰夷呆呆的注視着。冰壁中什麼都沒有的,他卻看得異常認真。我悄悄窺探他的眼睛,清亮而冰冷的,裡面有一些明晃晃的東西。這時節,在我們的身後,太陽終於把一縷微光拂過北荒大地。隱隱的,冰壁上出現了一個珠灰色的影子。
開始的時候只是淡淡一抹,彷彿流雲投下的陰影。漸漸的,影子有了點明晰的樣子。似是一個人,在寒風中瑟瑟的抖。
“那是誰啊?”我小聲問。
冰夷吃了一驚,好像才發現,我居然仍跟在他後面。他想了想,終於吐出兩個字:“宓妃。”
宓妃,一個女人的名字。我彷彿在哪裡聽見過,可是一時卻想不起來。待要再問,他卻凌厲的掃了我一眼。
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又打了一個。
“冷?”他的眼神頓時柔和下來。
我點點頭。
似有點嘲諷的,他說:“西海來的貴人,總是怕冷的。”
“什麼貴人不貴人的。”我忍氣道,“你不是還敢往軒轅臺射箭麼?”
他眼光一閃,似乎想說點什麼。然而又黯然了,只是冷冷淡淡道:“那只是我不小心,射偏了。”
我好失望。爲什麼卻是偏到了西海。賭氣似的,我從袖子裡抽出了那一道撕裂的虹,拋在他面前。絢爛輕盈的色彩驟然在我們之間洋洋灑灑起來。冰夷小心的捧起來,眼光裡滿是驚奇。我猜他沒有撫摸過這樣輕軟細膩的東西。
“人家辛辛苦苦織成——就是被你的箭弄壞的!”我說。
冰夷呵呵的笑了。第一次看見了他的笑臉,禁不住好奇的注視着。冰夷發現了我的
眼神,笑容忽的不自然起來,然後收斂住。
我暗暗好笑,又從袖子裡摸出另一件寶貝。
“我到北荒來,是爲了把這個還給你。”
黑黝黝的箭頭,躺在我凍成銀白色的手心裡。我捧着它,倒像是捧着南海鮫人千年孕成的明珠一般。
冰夷卻只是“哦”了一聲,把它拈了過去,漫不經心的,又不說什麼。
我有點不知所措,只得拾起地上的虹,慢慢捲起來,那些絢麗輕美一點一點的褪去。失望之餘,我鼓起勇氣沒話找話,就好像蜘蛛盡力結一張大網一樣。冰夷你是河神?
是的,他的故鄉在遙遠的南方。父母是河洛的精靈,所以他生而是河神。那你跑到北荒來幹什麼?
“我要等一個人。”
我心裡一沉:“等誰?”
冰夷沒有回答,重又擡起腳步,向來的路上走去。我跟了過去,茫然的看着他黑沉沉的背影。時間是這樣漫長無邊。
整整一天過去了,我們的交談依然是零零落落,如同冰山上偶爾墜下的殘雪。
天又快黑了,冰山上方壓着鉛黑色的斷雲。這裡看不見我織出的雲錦,只有風在衣袖裡吟唱。
當那盞燈再度亮起來的時候,我忽然間心裡一片空靈,快速的說:“你等的那個人,是宓妃吧?”
“是的,宓妃是我的妻子。”
原來如此。
我忽然不能思考了。
“但是她離開了我,我只好等着她回來。”冰夷淡淡的說,“我問過神巫。他告訴我,我應該到北方來等待。他說在北方的荒山裡,有一道冰壁,當你面對它的時候,會映出你命中那個人的影子。神巫還說,當冰壁上的人影變得清晰的時候,我的等待就可以結束了。”
“她會來嗎?”
冰夷遠遠的看着那一道冰壁,日光下閃耀着變幻不定的光影。很久之後才說:“我不知道。”
又過了很久,他補充一句:“神巫很怪,他勸我不要等。可是,我會在這裡等下去,直到冰壁上的人影出來,那時宓妃就來了。”
“在此之前,我可以不走麼?”聲音太小了,他可能沒有聽見。可是,我也不能再說第二遍,本來就不該要求他回答這樣荒謬的問題。“我走了。”我說,很鄭重地。
他沒有看我,只是淡淡說:“路上辛苦,你就早點回去吧。”
我猛然轉過身去。
“把這個帶走吧。”他終於又說。
是那個石制的箭頭,他扔還給我:“我也不要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