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縷曲之夜半歌【一】

青年眉毛一挑:“原來你們懷疑我?”

徐老闆笑道:“這可不是我說的啊。”旋即凝然道,“堂中是出了些議論。——不過蘇公子,我是知道你的。只是這其中,你那一邊,是否真的有些紕漏?”

青年嘆了一聲:“我也想到,恐怕正是有內奸。我要去走動走動,徐老闆——你也留意。我所不明白的是,王騫身受重傷,爲什麼會逃去飄燈閣。他不知道那裡原就是老賊的地方嗎?”

徐老闆不以爲然道:“他有個相好的在那裡,走投無路時,只得求她救一命。我們的人有規矩,但凡失了手,寧可曝屍街頭,也決不回去連累弟兄的。”

青年皺了皺眉:“當真只是爲此?”

徐老闆搖搖頭,表示說不清。過了一會兒又道:“那個女戲子,也算有情有義。明知道是必死的罪名,還是把王騫藏在了自己牀上。天還沒亮,刑部就把王騫鎖走,她自己就站出來跟着去了。都說biao子無情,戲子無義。不道風月場中,還有這樣女子。”

青年聞言,眼中亮光一閃,旋即又低下頭喝他的杏仁茶。

徐老闆沉吟一回,試探道:“王騫已死,堂中年輕一輩更無高手。但是,如定要青龍堂拔除那人,尚可作最後一擊。我們堂中風雷電三長老……當年擊殺大佞臣李乃適,一度名動江湖。後來隱退了,也有十多年沒出山了。”

青年道:“徐老闆是說,如貴幫的三長老出山,就能奈何得了那人麼?”

“雖然那人身邊伏有高手,以三長老的功夫,獲勝把握還是很大的。”徐老闆道,“只要你肯出價錢。”

“你以爲我是什麼人?販珠寶的波斯胡?”青年疲憊的笑着,“你早該知道,請動王騫的時候,我已然傾盡所有。如今我沒錢了。再請不起了你們的人了。我掙錢全憑兩隻手,很不容易的啊,徐老闆。”

徐老闆苦笑道:“蘇公子,你別這麼說。你知道,我們青龍堂雖然名爲殺手組織,並非黑道上那種唯利是圖的幫派。幾代老堂主的訓誡,都是揚善除惡,劫富濟貧。——只是這年頭,奸臣當道,唉……其實我們也想幫你,不過你知道,規矩就是規矩。何況,爲殺那老賊,一連折了這些好手,我們也是禁不起了。”

青年點點頭。

徐老闆忽然壓低聲音,道:“蘇公子,我們青龍堂的殺手看來是功夫有限。你爲何不找風塵三俠襄助?”

“風塵三俠。”

徐老闆道:“二十年前邙山劍會天下第一的河洛劍師程朱,座下兩個徒弟,馬水清和張化冰,還有他的獨生女兒程凌波。三人都是皎皎不凡的年輕劍客,一同行俠仗義,一時天下聞名,被人比作當年的風塵三俠,其中又以老二張化冰的劍法最爲神奇。老實講,就算拿我們的王騫跟他對陣,大約也就接個四五十招而已。你難道不知道他們?”

青年不言。

“我記得從前你家和風塵三俠還頗有交情哪,你應該知道的。”徐老闆道,“七年前,三俠忽然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人只說他們死了。不過……最近我們有兄弟在南城看見了一個人,很像三俠中的老二張化冰——你可以試着找找他。風塵三俠最是正直慷慨,義薄雲天。這等懲奸鋤惡之事,一定肯幫你的。”

“我找過他很多次,”青年淡淡道,“他不肯。”

徐老闆啞然。半晌方道:“那——你也不會就這樣算了吧?已經賠了這些人命,我們青龍堂可也不打算放棄。”

青年一臉木然。

“如果你一時手緊,還可以慢慢合計。”徐老闆很努力的勸着,“我回去也可以跟幾個長老再商量商量。其實……”

青年擺擺手,阻住了他:“容我再想想。”

徐老闆嘆了一聲:“等你想清楚了,再來找我。老法子聯絡。”他一口喝完了杯子裡的涼茶,起身匆匆而去。

青年沒有送他,自己出着神。過了很久,他慢慢的喝完了杏仁茶,負着手踱出同慶樓。時辰尚早,此時他有些茫然,在大街上晃來晃去,卻不知道應該朝哪裡走。街邊有人在賣一種藍鳥兒,用紅繩繫了一條腿子,面前放些鳥食。藍鳥兒單腿蹦着去夠那小小一撮鳥食。無奈紅繩已崩成一線,依然夠不到,只差那麼一點點。青年看那藍鳥兒已經精疲力竭,賣鳥的人不住的炫耀着,彷彿這是天底下最大的樂子。

也不知走到哪一個僻靜的衚衕裡,猛可裡看見一個“回春堂”的匾額。門面很小,裡頭黑黢黢的,一排排抽屜的黃銅把兒閃着幽幽的光。青年不由自主踱了進去。店裡正沒什麼生意。夥計

一聲不響的切着藥材。門角有一個鬍子拉扎的坐堂郎中,眯着眼在打盹。青年湊了過去:“請問先生,人有暈血的毛病,應當怎麼辦?”

郎中半睜開眼,瞧了瞧客人,笑道:“暈血。暈血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人見不得生殺,原是福分。難道一輩子糾纏在血光之災裡,是什麼好事?你說對不對,姑娘?”

是玉流蘇。她聞言一驚,待要再問,那郎中卻又眯起了眼睛打盹,不再搭理她了。

她茫然的望望店鋪裡的夥計。不知何時來了一個客人,坐在輪椅上,背影黑瘦而崎嶇。夥計把包好的一捆藥劑放在他的膝上,依然是一聲不響的。

玉流蘇呆呆的望着。那人扶着輪椅走向門外,忽然回頭看了她一眼。

那張黑瘦得幾乎失卻人形的面孔上有一道橫貫的刀傷,刀傷下面一對小而亮的眼睛,發出野獸一般犀利的滿是敵意的光芒。玉流蘇又是一驚,擡足欲追。那人猛地推起了輪椅,倏忽消失在門外。

玉流蘇揉了揉眼睛,只看見衚衕口,一片白花花的陽光。

夜色是這樣的冷,寒雲滿空,不見一點月光。遠巷裡貪婪的野狗們在爭奪撕扯着白日裡的死屍,一聲聲狂吠濺開夜的死寂荒涼。過了一會兒,犬吠聲遠了,幽幽的飄來一縷琴聲,明晦不定。如同死水中的沉石,微現一縷靈光,奮力的穿透粘稠混沌的黑,發出那不絕的吟歎。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分明是光風霽月的唱段,此情此景,竟如山鬼愁啼。琴師冷硬的手指,繃緊了絲絃,發出震人心魄的風鳴。

不遠處,地面上傳來一聲嘆息。一個黑黝黝的影子蠕動了一下。

“是你?”玉流蘇訝然。饒是她鎮靜小心,也未能掩去面上驚魂不定之色。

那人搖晃着過來,抖了抖手中的錢袋,幾個銅板撞擊着發出叮噹聲。

“又贏了錢了?好厲害啊。”玉流蘇不由得諷道。

“贏錢難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事,又有什麼可笑的?”那人轉過一張青白沉鬱的臉,冷笑道。

玉流蘇說不出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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