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長長的甬道,一直斜伸下去,通向山莊外面,一片漫漫荒草,茫茫大漠。
等到松香泡菜送到,還有十四天;等到她自己過來,還有三個月;等到優曇仙花再度開放,冷豔的紅與白蓋滿這片荒涼的山崗,還有五十二年。
六十年一輪迴,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到的,尤其在這個充滿血腥殺戮的地方。所以說我幸運,上次優曇花開,正是我進入山莊的時候。
“若不能被留下,也別回來見我。”她躲在馬車裡,向我做最後的交代。
真不願看她那張臉,儘管畫得不錯,終究是人皮面具,虛情假意。好好的花容月貌,這是何苦來!我摸了摸腰中的紫青劍,頭也不回的跨進了優曇山莊。
花開並蒂,如火如冰,狀同海碗,燦若明霞。這是從慕士塔格峰上移植下來的神奇植物,據說能讓苦命女子的白髮一夜成青絲。
然而,滿院子的人,沒有一個在欣賞優曇花。大家都盯着優曇山莊裡那一字排開的十個紫色座椅。優曇山莊是什麼?遠處玉門關外的戈壁深處,是不過三年前才崛起的江湖新貴,神神秘秘的。他們可能有很多錢,可能有很厲害的武功,可能什麼也沒有。放出消息,說優曇花開的時候,他們要比武,招十個新的殺手。於是一下子來了三千人。人心都是這樣,更容易迷信不確定的東西,包括精明過人、一向以眼光準確自居的她。
“小姑娘,這裡大人打架,很嚇人的。上別處去玩兒吧?”一個丁香色的長衫的少年看起來滿和藹。
我仰起臉,露出一個甜甜的微笑。他愣了愣,看見了我的佩劍,便不言語了。紫電青霜,人間神器,那是她親自給我係上的。
“山莊會留下前十名優勝者。現在大家可以開始了。”
南邊的青苗人有一種玩兒法,把一大羣不同種族、不同形色的毒蟲趕進一隻罐子,讓他們你咬我我咬你。咬到最後剩一隻最毒的命名爲“蠱”,選拔賽就結束了。
有的人很堅強直到被砍的七零八落,有人很識時務半路就悄悄溜掉,有人
臨終前還惦記着交待兒子報仇,有人死也拉個墊背的四腳朝天好難看。這是我踏入江湖之前,精彩異常的一堂啓蒙課。她很會安排,知道後來我的整個一生,都將從這一幕中受益匪淺。
那時我揮動着紫青劍,施展相思閣的全部絕技,心裡卻想:她讓我到這裡來,就是要“朝聞道夕可死矣”不成?
直到最後,我面前只剩了一片丁香色的雲霞。我的手臂累得發抖,神思也不知不覺亂了。丁香的快劍,也漸漸慢下來。
“好了,可以了。”一個高高在上的聲音。
那時我還是一頭披肩長髮,全都打溼了。發稍上一滴一滴的淌下來紅紅的東西,有自己的,也有別人的。優曇莊主眼光落在我身上,威儀又不乏慈祥:“叫什麼名字?”
“倩伶。”小鳥兒一樣的聲音。
“幾歲了?”
“九歲。”
莊主哈哈大笑,用手抹去了我滿臉的紅紅白白,仔細端詳這張天真無邪的臉:“真是一個血娃娃呢!”
大家都跟着笑了。血娃娃,這個名字很好聽麼?
優曇花開得很精神。滿院的斜陽,與流淌成河的血交相輝映。
“我留下了,第二名。”我把莊主賜的山莊令牌伸到她面前。
“自己戴好別丟了,”她連瞧都懶得瞧,“綠意我帶走,紅情留下來服侍你。”
馬車漸漸催動了,我張了張嘴,卻喊不出那個字。
她忽然回了頭,不住的打量我。我滿身是血,樣子可怕。
“長頭髮練武不方便,叫紅情給你剪了罷!”
車輪碾過,兩道長長的血印。
丁香在我背後輕輕嘆息:“小小年紀離開母親,真是不易呢!”
血娃娃從此成爲優曇山莊排名第二的殺手,丁香是第一。優曇莊主是個有抱負的中年人,他苦心經營着關外這個險要的堡壘,窺視中原,雄心勃勃。我們這幫初生牛犢,在他的精心調教下,一天一天成長爲最出色的江湖殺手。
“相思閣已經不行了
,所以我不留你。將來優曇山莊一定是最強大的,你若能在裡面出人頭地,就是江湖中的人上之人。給我記清楚了。”
大家都說血娃娃是個不簡單的孩子,年紀最小,卻最努力。每天早上聞雞而起,看見大漠邊上漫天的青光紫血,就知道是我的劍舞。每次莊主誅殺令一出,我頂着風沙血刃而歸,沒有一點猶疑害怕。
他們不知道,我五歲的時候就殺過人了。
那個月兒很倒黴,只是打碎了一隻小瓷碗而已。我知道她是要我練手,只好拼命的想,那不是月兒,不是早上給我餵飯的月兒,然後閉上眼把紫青劍遞了過去。
“殺人的時候,當對手不是人,是豬是狗,那不過是最懦弱的劍客。永遠要記住,你殺的,就是——人。”
紅情按照她的旨意,一絲不苟的剪去了那一頭如水的長髮,只齊齊到肩膀。鏡中的我,星沉海底的一對秋瞳,涼風水蓮的羞澀笑靨,短髮飄飄真是一個可人的娃娃。
連比我大十歲的丁香也這麼說。
按照她的安排,到每個月初九,綠意就會水遠山長的從青城山過來一趟,看看我的頭髮是不是太長,又向紅情傳達關於小姐吃飯穿衣的的種種指示。她自己是一年纔來一次,趕在黃河冰封以前到達,嘮叨一些陳詞濫調,還不忘記向紅情垂問我的情況。這種探視本來超乎山莊的許可,但自從十歲那年,我成功的誅殺了塞外排名第六的劍客辛陽,莊住就格外開了恩。她化妝得象任何一個普通的小康之家的主婦,因爲思念愛女而遠赴關外。誰又能想到,這是曾經不可一世的青城山相思閣閣主——“蝶舞妖風”唐小蝶呢?
每次看見她謙卑的向莊主打招呼,我就想笑。她的孃家是唐門,十六歲嫁給了相思閣主張無夢,不久張無夢就死了,蝶舞妖風入主相思閣,名噪一時。所以,我是一個和母親相依爲命的遺腹女。有一回媚兒跟我說,“四川唐家的女人個個心如蛇蠍”,我瞪着一雙大眼睛天真的說:“將來可別讓我碰上呢!”
蛇蠍的血,也流淌在我的身上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