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御史親自出面,請得青龍堂的人再次出手。而我則答應徐劍。在你和三長老纏鬥之時,我已經拿到了你這些年謀逆的罪證,交給了孫尹孫老前輩。那些作假的賬目,那些篡改的聖旨,你不是全都收在書房裡?當年蘇靖梅蘇御史幾乎已經扳倒了你,可惜功敗垂成,卻被你反咬一口,屈死在菜市口。這一回,你難逃罪責。蘇御史泉下,亦可瞑目了。”
“瞑目?——哼!”成令海仰天大笑,“你看我眼睛瞎了,就那麼有把握殺死我?枉你在我身邊這幾年,還是小看我了。告訴你,威名赫赫的青龍堂三長老,半點也沒有傷到我。……倒是那個彈琴的女子……”成令海沉吟着,忽然道,“小子!你們的人都快要死絕了,沒死的也不會放過你這個叛徒。你現在倒戈,有什麼好處?我成令海雖然瞎了眼睛,照樣能做皇帝身邊的紅人,照樣有文武百官爲着我團團轉,照樣收盡天下的金銀財寶享盡天下的榮華富貴。這皇城是我的,這天下也是我的。我只要叫一聲,任你天下第一劍客,江湖第一高手,誰能逃出我的掌心!”
張化冰冷冷道:“外面的人已經被我們打法掉了。我放進來的人除了三長老,還有徐劍和孫尹,帶着青龍堂剩下的所有弟兄。——現在,我要替蘇家父女報仇,拿出兵刃來吧!”
成令海徐徐的站起身來,空洞洞的眼睛裡不停的淌着血。他努力想看見什麼,可是周遭一片黑暗,努力想聽見什麼,可是所有的聲音都沒有迴響。然後似遠似近的,一縷風聲破空而來。成令海本能的拂袖去擋,然而他沒有擋住什麼。那是一聲清吟,由遠及近。他看不見張化冰拔劍,可是他能感覺到那一時間,悽風冷雨,席捲天地,隨着《金縷曲》的歌聲,蓋頂而來——
——“愁來天地悲無數……”
遠處,玉流蘇本已昏死過去。這一聲長吟如罡風過頂,呼地把她震醒——
成令海倒退幾步,他暗蓄氣力,遠遠的推出一掌,要拼出命來。積聚多年腥風血雨的舊賬,他要擋住這滅頂之災。
一擊成功,那歌聲忽又遠了。“……倚修眉,雪頷冰頰、神仙眷屬……”張化冰手中,挽起無數的劍華,挽起流年如水,逝者如斯,悲悲切切。滄海橫流、世事翻覆的時候,能守住心中那一點信念不滅已經是耗盡全力。藏於深心的那一點遙遠的奢望,又如何挽留得住?
“……凍雨銅簫折幽指,吟老唐詩宋律。有幾句,激越堪拊手……”
他不
知道滿天的銀色,究竟是悲愴的劍意,是激越的淚水,抑或只是秋霜點點,寒星曆歷,長河風起。成令海已陷入極度的瘋狂和興奮中,掌力凌亂,陰風四起,面上那兩道血,凝成黑色,益發襯得臉色蒼白如鬼。張化冰冷冷的瞧着,長歌劍舞中,他只是天際間最後的一隻孤雁,臨風而上,不啼清淚長啼血。
“……所交所遊皆在歟?又可歌可泣長久否?……”
他已然無牽無絆,天地背棄。只剩了一劍,傾盡全力的一劍。一片冰涼之中,跳出一道閃閃的劍光,淒厲無倫。
成令海展開錯步,閃過黑暗中如煞星一般的劍意。他躲得快,而那劍卻追魂附骨,不肯離棄。忽然成令海的腳底,踢到了一個什麼東西,柔軟的哀婉的。成令海心裡一動,忽然雙腿就軟了下來,再也挪動不得。就在這一霎那,如雪的劍光貫胸而過,他便倒在那件東西上面。
那是曹媚孃的屍體,猶自溫暖。
張化冰抖了抖手,從成令海的胸口抽出了劍,於是血流汩汩而出,淹沒了兩具糾結的屍體。
“……天與地,當袖手。”他心裡空無一物。此刻只有一天霜華如水,幾許枯葉悄然飄落。
張化冰抹了劍上的血跡,轉過身來,望着遠處。
“天與地,當袖手,袖手……蘇小姐,你可聽見?”
地上宛轉着一堆白,如初落的新雪,雪中一朵瑰麗無倫的紅花悄然綻放,那是碧血。
天與地,當袖手。玉流蘇聽見了,那是後面一半的《金縷曲》。她目不能視,隱隱的感覺到兩隻瘦棱棱的臂膀,於是努力的將臉側了過去,脣角滑出一絲溫暖的笑意。張化冰看見她睜着的眼睛,空明而安詳——一種她畢生未曾得到的安詳。那雙眼睛停留的方向,是喑啞琴,已經碎了。琴名喑啞,自茲絕響。
西山,大雪漫天。
火盆裡燒着吳絲蜀桐,其聲清脆凌厲。
“蘇小姐,快過年了。李老御史惦記着,叫我來看看你。你的琴,雖然碎掉,也爲你化了。在地下,你還可以彈你的《金縷曲》。成令海那個奸賊已經徹底翻倒,皇上特意下令,給令尊建立祠堂,代代祭祀。蘇小姐,你在那邊可安心了?”
新墳如首,墓碑上卻是空的。孫尹還沒有拿定主意。安葬女琴師的時候,挑夫就問,碑上也不刻墓主的名字,算什麼呢?玉流蘇只是她風塵中的化名,刻不得。然則蘇御史的千金,閨名沒有人知道。
“她姓蘇,單名一個‘琉’字。”
孫尹緩緩回頭,只見一個白衣人凝立在暮色裡。
白衣人自言自語道:“蘇琉。閨名蘇琉,以前她的父親曾經告訴過我。”
孫尹站起來:“張化冰,你便是不來,我也要去找你。”
張化冰道:“我明白,孫老前輩。我身在俠義道中,卻爲虎作倀,罪孽深重。成令海奸賊既死,我縱自戕亦不足以謝罪。我來,還請孫老前輩用家師留下的寶劍,賜我一死。……只是,容我先祭奠蘇小姐……”
孫尹聞言,心中一空。張化冰盜取罪證,手刃大奸,連李老御史亦說,非他不能把成令海這巨蠹翻過來。然則青龍堂好幾個弟兄的性命,還要着落在他頭上。俠義道中人,決難放過這血海深仇。錯了便是錯了,覆水難收,而張化冰他自己,也是知道的。十月十九那一夜後,青龍堂的人在京城裡四下找尋他,卻是杳無蹤跡。有人說他早已喬裝改扮,遠遁他鄉。不想,卻出現在蘇小姐的墳前。
他正慨嘆着,卻聽見這年輕人悠悠唱起了一段悲歌。
“此生頗自許。閱世間,古菊危蘭,寥寥可數。也是零落棲遲苦,每想一番酣飲,慟月色華顏皆素。夜半揭痂誰共語,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華,驚風雨。”
歌聲未盡,消散在晚來的霧氣中。
很多年前,蘇家蒼老的梅樹下,驚鴻過影,他被《金縷曲》的琴音所驚懾。此後人海茫茫,世事滄桑。想她華年早逝,衣衫如雪,一闕《金縷》成絕調,半生寂寞付琴心。如今玉石俱焚,人琴皆遠,除了一段輓歌,還有什麼可以相酬知己?他把手中的劍遞給了孫尹。漫然的續下:
“愁來天地悲無數。倚修眉,雪頷冰頰、神仙眷屬。凍雨銅簫折幽指,吟老唐詩宋律。有幾句,激越堪拊手。所交所遊皆在歟?又可歌可泣長久否?天與地,當袖手。”
長劍出鞘,映着冷冷雪光,如一泓碧水。
注:文中所引第二首《金縷曲》,爲小椴舊作。蒙小椴慷慨借用,在此表示感謝。
“此生頗自許。閱世間,古菊危蘭,寥寥可數。也是零落棲遲苦,每想一番酣飲,慟月色華顏皆素。夜半揭痂誰共語,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華,驚風雨。
愁來天地悲無數。倚修眉,雪頷冰頰、神仙眷屬。凍雨銅簫折幽指,吟老唐詩宋律。有幾句,激越堪拊手。所交所遊皆在歟?又可歌可泣長久否?天與地,當袖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