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人開始記事,是從三、四歲的年紀起。但是我的記憶,卻可以遠遠的追溯到降生那一刻。對此我毫不奇怪。因爲我是站在冥河的這一邊,悠然觀望對面的風景,這一生的悲與喜,淚與笑,幻作花落花開,無邊風月。
順着一條巨大的猩紅色河流,我奮力的擠入了這個世界。好冷,冷得我幾乎不能夠呼吸。到處都是白色,冰涼的白色,讓河流的紅驟然間喑啞無聲,凝成定格。
那隻枯瘦的手伸過來,掐斷了兩人之間紫色的繫帶。她的手指在探索着,似乎想觸摸我的身體。然而在半空中頓住了,無力的垂下,再也沒有移動過。那一刻我“譁”的一聲哭了,一瀉千里。
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啞了,疼得一陣陣如同火燒。
很多年後,我回看那一幕,在崆峒後山那所沒有人的古廟裡面,哭泣,漫長得彷彿一生的光陰。在長明海燈的幽暗光芒中,我看見星星淚水在我青紫色的小小面龐上,一點點滑動。我生之初尚無爲。
一雙道士穿的草履出現在我眼前。我停止了啜泣,向那個老道人伸出雙臂。
可是他沒有抱我,只是皺緊了兩道濃眉,死死的瞪着我身旁那個沉靜的軀體。我怕了,覺得他的眼光裡滿是冰渣子。
老道士終於折下腰,用一隻袖子捲起了我,順便拂去了那些血跡。這種姿勢讓我很不舒服。可是更不舒服的還在後頭。老道士點起了一隻火摺子,拋到那具屍體上。
我又哭了。儘管我知道她早就冰涼得像雪一樣,但一直以來那是我唯一的依靠,如果她在火中化去,我可就什麼也沒有了。
“不燒掉,定然遺禍無窮。”老道士的鬍鬚微微發顫。
火舌越卷越高,掩去她美麗安詳的容顏。我傷心極了,奮力的撕扯老道士的衣袖,用沙啞的嗓子大聲叫,再不肯安靜下來。
老道士顯然是拿我沒有辦法,扭過頭去:“你來抱抱她。”
門開了,巔巔的跑進來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孩。老道士鬆開袖子,我便滑到了那小孩子的臂彎裡。他仔細的捧着我,倒像捧着一件琉璃塔似的。我看見他又小心又好奇的臉色,便不好意思哭得太大
聲。
“你是不是渴了?”一隻小葫蘆放到了我的嘴邊。
水是涼的,但很清,有一種淡淡的甜味,讓如燒如燎的咽喉冷卻下來。我停止了哭泣,大口大口的吸着那清泉。哭了這麼久,也許真是渴了。
這時我看見那小孩子的手腕上,長着一道細細的紅線,糾纏不清。
“師父,您給她起個名字吧。”那小孩揚起頭來瞧着老道士。
老道士的嘴脣動了動,吐出兩個字:“顏——歌。”
死去的我對着孤燈回憶當年,崆峒山後面很空,很空。不過我喜歡空的感覺,逍遙自在無人管。我知道他們都在前山,那裡有宏大的觀宇,很多人在一起,穿着一色的衣裳,練劍。“仙人指路——”於是刷的一聲,許多亮晃晃的冷冰冰的東西就一塊兒飛揚起來。
後山卻是很少有人來的,這裡太荒涼。當撫養我的那對老夫妻兩個死去以後,這裡就徹底成了我的天下,我在雪地上飛奔,一日千里,永不着地,如此消磨時光。偶爾上山的樵夫們見到我就驚奇的不得了,他們傳說着,崆峒的後山,有一隻白鹿。
一個人會飛,這也不好麼?給我起名字的老道士,每年會來看我一趟。他一年比一年老,對說我的話卻一年比一年少。我不喜歡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從千里之外遙遙的審視過來。怎麼?難道我的白衣比他的青佈道袍還要難看!有的時候,他的眼光又會穿透我的身體,彷彿是看很遠的地方,這時他滿臉的皺紋就擰成憂傷的圖案。這時我會那麼靜靜的看着他,同時數他一莖一莖的白髮。
而我自己,似乎也在冥冥中,空等着白頭的那一日。
冬天了,捧起一掬新落的白雪,覺得無比溫暖。
可能這個世界的本色就是雪,莽莽大荒,如此潔淨。
多少年了?我靜靜的躺着,凝視着一燈如豆,長明不息。燃不盡的,是一生的繾綣。
我的頭髮自生下來就沒有剃過,黃黃的一直長到膝後,有時會被松枝勾住,牽絆飛翔的步履。我把頭髮解下來,然後回到那座古廟裡面,從井中汲出水,洗淨,梳好。
我用了一個“回”字,是因爲我還沒有忘記
自己從哪裡出來。儘管我不常去古廟,但那裡依然是我的地盤。所以後來我發現他在那裡收拾了一間房子,就此住下,我生氣得不得了。
整整一個月,我在廟裡的房樑上竄來竄去,窺視他的舉止,可他都沒有發現我——我動作一向很輕。他每天都沒有什麼事情做,有時候打打坐,更多的時候是在出神,想着想着,就自己微笑。有什麼好笑的呢?
我看膩了,爬到外面的梅花樹上摘花。對了,他好像也喜歡梅花,每天都會過來。今天會不會來?
“你是——”他仰起臉來瞧着我,有點迷茫。我就趁機瞧着他,他的臉很好看。
“——小歌?”
我愣住了,小歌。這時我想起很久以前老道士給我起的名字,“顏歌”。可是,就算我是顏歌,他爲什麼就有這麼驚喜,盯着我的臉。
“小歌,你一直住在這裡?怎麼不到前山去玩玩。”
我低下了頭,又搖搖頭,不看他了。他舉起手:“下來呀?”
我就依了他,飄下來,披散的頭髮像雪掃了他一臉,他輕輕的“唔”了一聲。不知怎麼了,我有點害怕起來,轉過身就跑。他沒有追,於是我就跑進廟門裡面,停下來,遠遠的看他怎樣。
他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地面。
“踏雪無痕?你的輕功這樣好!”
他趕了過來。其實他走路也很快很快,只是雪地上留下了一串腳印。我就沒有腳印。
“好的像一隻小鹿一樣。”他像在誇我。
是人不是鹿,我不喜歡這個比喻,別過了臉去。
“小歌,你認不認得我啊?”
我又搖搖頭。
他好像有點失望。我想他是嫌我老不搭理他。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我也不過是不太習慣講話罷了。於是我就小心翼翼的猜着:“老道士的徒弟——你是?”
他“呵呵”的笑了。剛一開腔,我的嗓子啞啞的有點怪。
“你該叫我師叔的。”
我氣了。看他那個樣子,能大我幾歲呀。居然要叫叔叔!
“不是叔叔,但就是比你大一輩。”他笑容裡透着得意洋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