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擦擦血跡,忽然一笑。坐下,依然聽戲。
“……張生呵!越教人知重……”青衣愣在那裡,水袖兒飄飄蕩蕩。她已然唱到忘情處,驀然回首,紅娘和張生都不見了。只看見座下空空,一些血淋淋的斷胳膊短腿,在地下橫七豎八。她乾乾的唸了一句:“你差怨了我——呀——”轉身逃了出去。
只剩下琴師巋然不動,把手指按在弦上息了音。
暮色巍巍,成府的後花園卻沒有上燈,籠在一片黯然陰鬱之中。風有些冷,此外寂然無聲。
過了很久,成令海放下茶杯,緩緩道:“玉師傅好氣度。”
玉流蘇微笑:“是爺好氣度。爺既然還坐在這裡聽琴,流蘇又怎敢退卻。”
“呵呵!”成令海笑了一聲。“說得好——不敢退卻,說得好啊!你看這伏屍三人,流血五步,衆人嚇得跑了,只有你,猶自說不退卻。當年蘇靖梅被我關在大牢裡,打得只剩了一口氣,亦是這等說。蘇小姐,你倒真有乃父之風。”
他說什麼?乃父之風,玉流蘇心裡一涼,手底的琴也不覺停了。原來他早就知道。頭腦裡卡拉一聲,忽然明白了,當初曹媚娘爲什麼費盡周折把她弄進飄燈閣,曹媚娘本來就是他的人。
“我怎會不知道蘇靖梅收養了一個才貌雙全的義女,他是當年我最可怕的死對頭。我若連自己敵人的底細都不摸清楚,我成令海算什麼‘爺’?”他眯上了眼睛,細細的打量着女琴師,“我本來打算把你賣到南城最髒的堂子裡,還要讓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是誰,是以好好折辱一下蘇靖梅。他平生所倨傲的,不過是他的清名令譽。我就要讓他不僅死得難看,而且身後聲名掃地。不過沒想到,蘇家小姐真是一個硬骨頭。我看你不肯屈就,倒也有幾分好奇。就讓媚娘收了你。一來,呵呵,成某雖然心狠手辣慣了,也並非不懂得憐香惜玉;二來,哼!”
他瞳孔一縮,在夜色中發出爍爍的光:“我也知道蘇靖梅這個人不簡單,他不僅在朝中有聲望,更結交了一幫江湖義士。有道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蘇靖梅雖死,難保沒有人要爲他報仇。我在明處,人在暗處,防不勝防。留了你這個引子,也許一牽就能牽出一大串來。事實證明我沒有猜錯,有蘇小姐在,像風塵三俠,像青龍堂,像李澤堅,這些人不是一個一個都現了原形出來?”
玉流蘇聽得明白,這原來就是一個局。一個早就設下了,等着她往裡鑽的局
。這些年來她一舉一動,都沒有逃過曹媚娘和成令海的眼睛。
“也難爲了你,爲刺殺我費盡心力。聽說玉流蘇一曲千金,那些金銀財寶,大概都拿去收買殺手了。可是蘇小姐,你不如我會算計。你用了畢生的經營積蓄,不過買到一些二三流的劍客,空有一腔熱血,卻是技遜一籌。而我,呵呵,只用了一副藥,就買到了當年天下第一的劍客,打敗了你的所有殺手。‘風塵三俠,’呵呵,說起來當年還是蘇靖梅的人。蘇小姐,就憑這一出,你已然敗給了我,還有什麼好說?什麼李竹花啊,桑舊亭啊,夏溟啊,王騫啊,也還算身手不錯,不過既然我早有防備,他們還不是白白送死?呵呵,我還忘了那個癡情種子譚小蕙。還有地上這三個,青龍堂的長老,本來早就歸隱林下,偏要出來攪混水。他們死的不值,其實都是被你自己出賣了。蘇小姐,你不抱愧麼?”
玉流蘇無言,望望地上的青龍堂三長老的遺骸,有些奇怪。她並沒有再去跟青龍堂的老闆徐劍聯繫,何以青龍堂的人會還要再來行刺,而且竟然是堂中元老親自出動。剛纔他們刺殺成令海,她一一看在眼裡,心下又驚又急。玉流蘇微微嘆了一聲。青龍堂的火藥味還在空氣中濃烈着。可是不過是一段琴曲的功夫,她的所有願望都已經幻滅。此來成府,不過爲了作困獸之鬥。以爲未必沒有機會和老賊掙個魚死網破。她可沒有想到成令海竟然還會武功。這個位極人臣權傾朝野的巨蠹,竟然還有一手連青龍堂三長老都奈何不了的本事。更沒有料到的是,他對己早有防備。這樣一來,她是根本沒有機會殺死成令海了,她只是落在他的股掌之中等死。
她知道成令海說那些話是什麼意思。他在揭露她的失敗,閒散的話語一層層剝離出真相,那是徹頭徹尾的失敗。那精緻的光嫩的脣角微微翹着,像是很爲自己這番說辭得意。他不用動手,只是簡簡單單一席話,就把敵人逼入了最深重的失落和絕望中,而自己高高的欣賞着。瀰漫成府後花園裡淡淡的殺氣,一下子煙消雲散。那個女子垂着頭,十根尖尖的手指耷拉在古琴上,再也發不出聲響。
玉流蘇絕望了嗎?
是絕望了。但奇怪的是,這樣的絕望讓她覺得無比平靜。本來她還在爲行刺成敗與否而忐忑不安,如今心靜如止水。
“我不想殺你。”成令海眯着眼睛道。
玉流蘇恍若未聞。只有絕望到底的人才能達到這種無悲無喜,大悲大喜的
境界。她緩緩的站起來,解開頦下的結子,大紅猩猩氈如一灘碧血落在腳下,亮出裡面素白如銀的長袍,在幽暗的夜色中,如不肯熄滅的磷火一般,獵獵生輝。
成令海卻似未見,悠然道:“雖然你恨不得食我肉,寢我皮,我卻還不想殺你。你的琴彈得真好,人也長得不錯。念在你這些年不容易,我便給一你個機會。在我這盞茶喝完之前,我不叫任何人過來。”
說罷爲自己續上一盞八寶茶。
玉流蘇的白衣底下掖着一把匕首。她本來準備在接近成令海時,將這把匕首刺入他的身體。這一招沒有名字,也不需要武功,只要靠的足夠近而對方不曾防備。不過現在看來,是沒什麼用了。成令海又端起了茶杯,吹了吹,放下。“玉師傅,我倒是真的很喜歡你的《琴挑》。”
夜色中,玉流蘇粲然一笑,忽的捧起了喑啞琴。成令海不由得微微一愣。冰弦閃了閃,忽忽然。“綠葉聽鵜訣,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成令海變了色,這不是風光旖旎的《琴挑》,是《金縷曲》,忠臣烈士的《金縷曲》!
在這盞茶喝完之前,她必須發出這一招,自己也必須死去。然而不會等到他來。即使是這樣明確的死亡,亦不免留下一段遺憾。她再也見不到他,再也不會知道,他的《金縷曲》,有沒有下文。但悲歌未徹,畢竟是要唱下去的。“——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玉流蘇的手指在顫抖,一種熾熱似從足底涌出,漸漸上延,迴腸蕩氣,攪得滿腹滿腔洶涌着,是不能平息的怒氣,殺氣,還有不能絕滅的浩然正氣!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
“不要彈了!”成令海大怒,順手將茶杯拂到地上。
那八寶茶落地,忽然“呲——”的一聲,化作一縷淡紫色的煙。
成令海低頭看那茶,竟然愣在那裡。玉流蘇毫不遲疑,端起喑啞琴,朝成令海頭上狠狠的砸去。
成令海揮臂一格。“嗡——”琴在空中發出巨大的風鳴,嫋嫋不絕。一時間天上地下,全都震盪起來。
玉流蘇揚起臉,看見那冰一樣的琴絃緩緩的擺動着,擺動着。最後掙斷了。接着那千年的蜀桐裂開一道縫隙。
“呀——”
成令海捂住了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