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接到戰報,大驚失色,懊喪不已,如果來歙、岑彭還在,何至於出此昏招!當即下詔吳漢,嚴詞譴責道:“我此前指示你千條萬端,難道說得還不夠詳細嗎?爲什麼你事到臨頭,竟然如此章法大亂?輕敵深入不說,又與劉尚分營而處,萬一出事,都沒法互相救援。公孫述如果出兵牽制住你,以主力猛攻劉尚,劉尚必破。劉尚既破,你也必敗無疑。幸好沒有出事,趕緊給我引兵返回廣都。”
劉秀怕着怕着,還是出事了。詔書尚在途中,未及送達吳漢手上,公孫述已然發起懲罰性的攻擊,要讓吳漢爲其愚蠢付出代價。
公孫述命大司徒謝豐、執金吾袁吉領兵十餘萬,分爲二十餘營,攻擊吳漢,同時命另外將領領兵萬餘人騷擾劉尚,使二人不能相救。吳漢與謝豐、袁吉苦戰一整天,兵敗,走壁堅守,謝豐、袁吉圍之。
吳漢來不及後悔自己的失策,當下處境已經岌岌可危,必須儘快自救,於是召集諸將,大聲激勵道:“吾與諸君逾越險阻,轉戰千里,遂深入敵地,至其城下,而今與劉尚二處受圍,勢既不接,其禍難量,欲潛師會合劉尚於江南,並兵御之。若能同心一力,人自爲戰,大功可立;如其不然,敗必無餘。成敗之機,在此一舉。”
諸將皆曰:“諾。”
吳漢饗士秣馬,閉營三日不出,多樹幡旗,使煙火不絕,以迷惑蜀軍,然後藉着夜色,銜枚引兵,突然渡江而南,與劉尚合軍。
謝豐、袁吉哪裡會想到吳漢一介莽夫,居然也會用計,根本就沒察覺吳漢已經連夜遁走。第二天,謝豐、袁吉留少許兵力於江北,率大部主力渡江攻劉尚,企圖一舉殲滅劉尚所部。吳漢率軍而出,大呼道:“吳漢在此!可來死戰!”謝豐、袁吉一直以爲吳漢還在江北,突然見到吳漢出現眼前,驚詫不已,倉皇迎戰。漢軍無不以一當十,直衝蜀軍,蜀軍大敗,謝豐、袁吉二人陣亡。
吳漢僥倖大勝,再也不敢戀戰,依照劉秀詔書的指示,乖乖引兵退還廣都,留劉尚原地駐守,以拒蜀兵。吳漢退回廣都,上書劉秀,對自己此前的戰略失誤深表愧疚,痛責“微臣愚蠢”,大讚“皇帝聖明”。
吳漢雖然道歉,但是對於自己究竟錯在何處,心中其實仍是不甚瞭然,憑什麼岑彭進攻成都就是戰術得力,而到了他這裡,進攻成都卻變成了一着臭棋?
在劉秀看來,吳漢的問題根本就不成其爲問題,一目瞭然的事,有什麼好費解的?岑彭兩千裡迂迴之時,公孫述的重兵都在防守成都的東方,大軍集中於廣漢、資中二地,成都的防衛極爲空虛,岑彭攻拔廣都,逼近成都之時,一則出敵不意,二則和成都空虛的守衛相比,岑彭握有絕對的兵力優勢,當然可以突擊成都,而且很有可能一舉拿下。只可惜岑彭遭遇刺客刺殺,壯志未酬,不能將戰史奇蹟演繹到底。而等到吳漢攻下廣都之時,蜀軍主力已經全部回撤,龜縮在成都附近,吳漢在兵力上並無優勢可言,加上蜀軍早已嚴陣以待,此時再想強行進攻,自然難爲上計。
劉秀見吳漢知錯能改,還算有救,而且吳漢將錯就錯,居然還蒙到了一場勝利,更加不便深究,於是下詔吳漢,勉勵道:“你引兵返還廣都,處置甚是妥當。有劉尚在前牽制,公孫述必然不敢攻你。公孫述如果單攻劉尚,你則從廣都盡起步騎赴之,值其危困,破之必矣!”
且說吳漢回師廣都,不敢再自作聰明,而是謹遵劉秀的部署,穩步向成都推進,與蜀軍交戰於廣都、成都之間,八戰八勝。建武十二年(公元三十六年)冬十月,吳漢攻入成都外城。
公孫述困急無策,求計於延岑,問道:“事當奈何?”
延岑答道:“男兒當死中求生,可坐窮乎!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陛下當竭盡財物,募敢死之士,爲國死戰。財物易聚耳,不宜有愛。”
在常人眼中,往往以爲只有土鱉財主纔會愛錢如命,而貴爲帝王者,財富應有盡有,當然視金錢如糞土,再多的錢花出去,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絕不會境界下作到要當守財奴的地步。
殊不知,皇帝也是人,吝嗇鬼也多得很。即使到了生死存亡之際,許多帝王依然守着金錢不肯撒手,寧願一死,也捨不得破財消災。
前有新朝皇帝王莽,國之將滅,宮中尚有黃金近八十萬斤,錢帛珠玉不可勝數,王莽硬是捨不得,命北軍精兵數萬人捍衛京師,每人卻只肯賞賜四千錢,結果導致軍士鬥志全無,最終國敗身亡。
又有南齊皇帝蕭寶卷,首都建康已被蕭衍的叛軍團團包圍,亡在旦夕,將領們請求蕭寶卷趕緊賞賜兵士,以激勵守軍士氣,蕭寶卷說什麼也不肯。將領們叩頭再請,蕭寶卷大怒,給出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無賴理由,道:“憑什麼讓我掏錢,叛軍來了,又不是光殺我!”更有甚者,宮中存有數百具木板,將領們準備拿來修建城防工事,蕭寶卷連這也捨不得給,我還要留着建宮殿用呢。最終逼得大將內叛,索性砍了蕭寶卷的頭顱,向蕭衍邀功領賞而去。
又有後唐莊宗李存勖的“賢內助”劉皇后,同光四年(公元九二六年),後唐軍隊糧餉不繼,軍心動搖,而宮中內庫財寶一大堆。宰相向李存勖請求從內庫撥款救急,劉皇后躲在屏風後偷聽,不一會兒,劉皇后端出些許妝具和三個銀盆,放在宰相面前,又牽出三個皇幼子,也站在宰相跟前,氣呼呼地對宰相說道:“宮中就剩這麼些東西了,請你拿去賣了,充作軍費。”劉皇后這麼一來,宰相哪裡還敢再開口要錢,只得惶懼而退。劉皇后自以爲得計,得意不已,而將士聞訊,無不心寒絕望。其後四方兵起,李存勖再出金帛賞賜諸軍,軍士破口大罵:“我等妻子皆已餓死,再要這些金帛何益!”劉皇后守財如命,最終害得自家老公衆叛親離,亡國殞命。劉皇后逃命之際,仍不忘大量攜帶珠寶,逃到太原,躲進尼姑庵,削髮爲尼,被後唐明宗李嗣源派人搜獲,毫不客氣地砍了腦袋,收走珠寶。
和以上幾人相比,公孫述大有丈夫豪氣,聽了延岑的建議,絲毫也不猶豫,當即盡散金帛,許以重賞,募敢死隊五千餘人,交由延岑統領。
延岑下書吳漢,告以明日會戰,地點爲成都城外市橋。吳漢大喜,來得正好,我正擔心攻城太難,你倒主動出城求戰。雙方擺開陣勢正面決戰,吳漢最喜歡不過了(最重要的是丫也不會別的),當即回書延岑:“如約!”
明日,延岑領兵出城,領先打頭的竟是軍樂儀仗隊,擂鼓吹角,彩旗飄飄,搖頭晃腦,吟詠舞蹈,比戲班子更加招搖,慢悠悠地奔市橋而來,哪裡像來打仗,分明更像迎親。
吳漢莽夫,哪知是計,騎馬雄踞於對岸,在第一排最好的位置看着熱鬧。身後漢兵也忘了打仗,都急着往前擠,爭相圍觀。
延岑陰遣奇兵,繞至吳漢軍後,發起突襲。漢軍正看戲入迷,猝不及防,互相踐踏,狼狽奔散。
亂軍之中,吳漢連人帶馬被擠落墮水。吳漢反應神速,一把揪住馬尾,戰馬受驚,後腿連踢,吳漢被踹了個鼻青臉腫,然而保命要緊,說什麼也不敢撒手。戰馬拖着吳漢,在水中狂奔,終於將吳漢拖到岸上,撿回一條性命。
吳漢逃回,清查部衆,士卒折損過半,輜重損失無數。吳漢新敗,無力再戰,盤點軍中,僅剩下七天糧食。吳漢心灰意冷,密令部下準備船隻,趁延岑尚未乘勝追擊,趕緊撤軍,退保江州。
適逢劉秀派謁者張堪送縑帛及七千騎兵入蜀,增援吳漢。張堪途中聞吳漢有意撤軍,飛奔來勸吳漢道:“一旦撤軍,前功盡棄。爲山九仞,豈可功虧一簣,無論如何,必須堅守。臧宮大軍很快即可逼近成都,兩軍會師,公孫述必敗無疑。”吳漢從之。
再說臧宮,自拔平陽鄉之後,一路高歌猛進,拔綿竹,破涪城,斬公孫述之弟公孫恢,接着又攻拔繁縣、郫縣,十一月初,與吳漢會師於成都城下。
公孫述困守孤城,滿心末日將至的悲愴。他苦心經營的江山社稷,他親手打造的宮殿城牆,一切的一切,很快就將淪落於敵人之手,再也不復爲他所有。
既然無力挽留,也無法帶走,那便把能毀的全都毀了,憑什麼便宜別人!就如南朝梁元帝蕭繹,窮途末路之際,焚盡宮中珍藏古今圖書十四萬卷(可惜王羲之的法帖、陸探微的繪畫呀),恨恨嘆道:“文武之道,今夜盡矣!”既然老子守不住,也絕不能成全了你們,全燒了,快活,快活。
明末張獻忠,更是將這種變態心理髮揮到了極致,幾乎將四川人殺了個精光,用魯迅先生的話來說:“他開初並不很殺人,他何嘗不想做皇帝。後來知道李自成進了北京,接着是清兵入關,自己只剩了沒落這一條路,於是就開手殺,殺……他分明感到,天下已沒有自己的東西,現在是在毀壞別人的東西了,這和有些末代的風雅皇帝,在死前燒掉了祖宗或自己所蒐集的書籍古董寶貝之類的心情,完全一樣。他還有兵,而沒有古董之類,所以就殺,殺,殺人,殺……我們對於別人的或公共的東西,不是也不很愛惜的嗎?”
此時的公孫述,完全有機會把城中的珍寶燒光,百姓殺光,爲他殉葬,然而他沒這麼幹。秦漢之際,人多少都有豪傑之氣,胸襟開闊,光明磊落。在公孫述看來,江山丟了也就丟了,“楚人失弓,楚人得之”,廢興命也,何恨之有!這纔是天子的體面,天子的氣度。
公孫述和劉秀一樣,瘋狂迷戀所謂的天意,特地召來術士佔了一卦,以卜吉兇。卦雲:“虜死城下。”公孫述大喜,嗯,這一定是說吳漢和臧宮將斃命於成都城下了,於是信心爆棚,主動開城出擊,命延岑迎戰臧宮,自己則率數萬人進攻吳漢。
公孫述貴爲帝王,而且年過花甲,白髮蒼蒼,卻也親自披掛上陣,甘冒矢石,確實堪稱一幅感人至深的悲壯場景,蜀軍見狀無不激奮,皆願效死。
戰爭從早上一直進行到中午,公孫述和延岑三戰三勝,軍士們連飯都沒顧得上吃,漸漸疲倦下來。吳漢見蜀軍疲態顯露,遣出雪藏半日的數萬銳卒,由護軍高午統領,猛撲蜀軍,蜀軍大亂。高午一馬當先,衝入蜀軍陣中,直奔公孫述,一戟貫穿公孫述前胸。公孫述墮落馬下,左右搶起,擡回城中。延岑見公孫述傷退,不敢再戰,也趕緊撤軍入城。
當夜,公孫述不治身亡,臨死,將兵權交付延岑。延岑見皇帝已死,再戰不僅無益,而且也無意義,次日清晨,開城向漢軍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