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降臨,將白日的喧囂掃蕩乾淨,世界沉澱下來,彷彿一位入定的老僧,看一切都是浮雲。
鄗城是郭聖通的故鄉。剛剛當上皇帝的劉秀,宮殿卻是沒有的,還是隻能像個吃軟飯的,暫時賴在老婆的家中。
郭聖通有孕在身,已經早早睡去。劉秀一個人坐於燈下,觀四壁之影,聽夜籟之音。
他已經成爲皇帝,在他的生命中,這一天即使不是最重要的時刻,但也絕對是最重要的時刻之一。
然而,在這一天的最後,他還是一個人,依然孤獨。
他曾經無數次地獨自忍受着悲傷,此刻,他卻又不得不獨自承受着快樂。
他回顧着自己所經歷的人生,他從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年,到太學生,到農夫,到商賈,到太常偏將軍,到破虜大將軍,到司隸校尉,到大司馬,到蕭王,現在竟又成了皇帝。這一次次身份和角色的轉換,彷彿一個個節點,串聯起他的命運軌跡。
不管途中曾有多少悲傷,多少苦難,多少遺憾,在此刻看來,他的人生都已經是一條無可更改的單行道。他註定要成爲皇帝,當皇帝就是他的宿命。
要證明這一點,他有着足夠的證據。
早在他尚未出生之時,帝國就已經出現了“劉秀當爲天子”的讖語。爲此,劉歆還特地將自己的名字改成劉秀,妄圖冒名認領。
而他的出生,也像是一場靈異事件。
他出生在濟陽,那時候,他父親劉欽正做着濟陽縣令。濟陽城中有漢武帝曾經臨幸過的一座行宮,常年封閉。他將要出生之時,他父親因爲縣衙卑下潮溼,於是冒着殺頭之罪,偷偷打開行宮,讓他母親樊氏居住在裡面待產。他在深夜時分出生,隨着他的出生,忽然紅光四起,將房間照得透亮。他父親劉欽大感奇異,特地找算命先生王長算了一卦,王長道:“此兆大吉,不可言。”
他出生那年,濟陽大豐收,更出現了一株神奇的嘉禾,一莖居然長出九個稻穗,穗穗飽滿。《爾雅》曰:“榮而實者謂之秀。”他父親劉欽因此將他取名爲劉秀。
還是他出生那年,忽然又有許多鳳凰聚集在濟陽。
這一切兆頭,似乎都在透露着某種神秘而不可言說的信息。
他十六歲迴歸老家舂陵之後,望氣者蘇伯阿途徑舂陵城,讚道:“美哉!王氣鬱鬱蔥蔥。必有王者當興!”
他二十歲入太學,同宿舍的強華告訴他:“你有日角之相,他日將爲帝王。”
他二十八歲那年,當着他和衆人的面,半仙蔡少公不容置疑地說:“劉秀當爲天子。”
這些人生中的片段,彷彿是破碎的拼圖,在他稱帝的那一剎那,終於拼湊完整,而所拼湊出的,正是他那被註定的命運——劉秀當爲天子,劉秀已爲天子!
更爲神奇的是,冥冥中似乎一切也都在成全着他。
王莽好好地當着皇帝,然而卻非要折騰,結果把國家折騰亂了,自己的腦袋也被人砍了。
劉玄好好地當着皇帝,然而卻非要得罪赤眉軍,結果赤眉軍進逼關中,長安內訌,劉玄的腦袋很快也要保不住了。
就連他老哥劉縯,他稱帝最大的障礙,也適時死於綠林軍的暗算,從而將他的稱帝之路清空。
證據還可以繼續列舉下去。
從跟隨他老哥劉縯起兵以來,他先後參加的戰爭不知凡幾,在刀鋒和箭雨之下,他不僅每次都能夠幸運地活下來,而且連傷疤也沒留下一個。而在他老哥死後,在洛陽,在朱鮪的監視之下,他依然能夠死裡逃生,化險爲夷。初到河北,又是如喪家之犬,千里逃亡,然而最終仍能大難不死,恍如奇蹟。
若非上帝所願,一雀之微也不至於無因落地。他這麼多次都死不掉,一定有其意義,一定有其目的。
在一個人身上竟能發生如此多不可思議的事件,很難不讓人產生強烈的心理暗示,那就是上天一定在有意保護着他,對他的命運有着更高的期待和安排。
因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在安撫銅馬之時,劉秀敢於只率十多名騎兵,闖入銅馬數十萬衆的大營。這一輕率魯莽之舉,危險性不言而喻,然而,劉秀就是要賭一把,和自己的命運賭一把,和上天賭一把。
如果他將來會成爲天子,那麼他今天就不可能死。如果他今天死了,那麼他就不可能是未來的天子。
他賭贏了!成爲天子就是他註定的宿命。
我們不妨將話題扯遠一些。如果說劉秀的宿命已然註定,他就是當皇帝的命,而且無可逃脫。那麼對普通人而言,我們的未來,是否也同樣是宿命註定的呢?
如果真有宿命,那也就意味着,無論我們怎樣努力,我們其實都對自己的命運愛莫能助。一切都是早已註定,哪怕是像劉秀這樣,攤上了一個當皇帝的命,在世俗眼中看來,這已經是最好不過的命了,然而,我們將依然深感悲哀,因爲一旦命運確定,同時也就意味着,我們喪失了其餘的無窮多種的人生可能性。
可以再打一個比方,如果有一天上帝忽然來到你的面前,他將告訴你你的宿命,如果你願意,他甚至可以把你未來人生的每一個細節都慷慨地提前透露給你,而且不需要你付出任何代價,你願意聽嗎?你有勇氣聽嗎?
莎士比亞《皆大歡喜》第二幕第七場有云:“世界是一個舞臺,所有的男男女女不過是一些演員,他們都有上場的時候,也都有下場的時候。”
如果真有宿命,那宿命便是這舞臺的劇本,人手一份,並且拒絕被修改。
幸運的是,宿命劇本的保密工作一流,對所有的人都不曾劇透。所以,我們才能夠對未來抱有希望,抱有幻想,纔有理由在每天早上提醒自己起牀。
回頭再說劉秀,爲了應驗成爲天子的宿命,他付出的代價卻是家破人亡,他的宿命,成全於家人乃至更多無辜者的鮮血之上。對此,劉秀貌似還是有選擇的——舉一個極端的例子,他至少可以自殺,從而避免成爲天子,保全全家的性命。
但是,人真的能逃脫宿命嗎?
希臘神話中的俄狄浦斯,神曾預言他將弒父娶母,於是俄狄浦斯一出生,就被他父親遺棄在荒山之中,卻又幸運地被牧羊人救起。成人之後的俄狄浦斯,選擇了流浪放逐,竭盡所能地想要避免神的預言成真,然而最終還是無意中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又娶了自己的母親爲妻。
俄狄浦斯一出生就被他父親因爲害怕神的預言而遺棄,因此並不認識自己的父親和母親,於是就有了最後的悲劇。我們可以看到,在這則神話之中,預言不僅僅是預言,預言也參與並促成了最終的結果。關於這種預言對結果所產生的不可避免的影響,波普爾(Popper)稱之爲“俄狄浦斯效應”。好萊塢大熱影片《盜夢空間》(Inception),講述一夥人潛入一個跨國公司繼承人的夢境,在其夢境中植入一個預言——他將解散他父親的公司,利用的也正是“俄狄浦斯效應”,從而達到成功的目的。
當然,如果你是平行宇宙的信徒,那就無所謂宿命了,或者說,什麼都可以無所謂了,反正所有的可能性都在發生。這種解釋最爲乾淨,也最讓人放心,所有的糾結和恐懼都一掃而空。你即使現在把自己幹掉,也沒什麼可惜,因爲在另外無窮多個宇宙,還有無窮多個你在活下去,不過問題是,那些無窮多個你,還是現在的你嗎?所以我的建議是,還是不要幹掉自己爲宜。
司馬遷雲:“觀陰陽之書,使人拘而多忌。”此言可謂洞徹人心。即使一個人並非風險愛好者,不信宿命也終究比相信宿命更爲可取。或者從邏輯上講,參照司法上的無罪推定,在我們能夠證明自己的宿命之前,都應該採納無宿命的推定,繼續自己的生活,繼續自己的希望。無論宿命存在與否,你的相對優勢策略永遠都是:過好你的這一生。
繼續回到劉秀。無論如何,劉秀已經成爲天子,他能夠知道的宿命已經到此爲止,接下來,他將面對的是無限的未知。
郭聖通已熟睡,在她的腹中,一個胎兒正在呼吸,那是他的第一個孩子,是他血脈的延續。這些,宿命中並沒有寫,卻是多好的遺漏和驚喜!
夜燈風城,旭日待升,而他將引領他的帝國,迎接一場壯麗的新生。
且先按下劉秀不表,再來關注更始皇帝劉玄。
劉玄自從被張卬等人趕出長安之後,便開始變得出離憤怒。
他本可以逃回南陽,積蓄力量,等待東山再起,然而他偏不。
從現在開始,他要做一個有骨氣、有尊嚴的皇帝。
他一定要打回長安去。他是皇帝,長安是都城,皇帝連都城都丟了,那還叫什麼皇帝?
他現在能夠指揮的,只剩下李鬆和趙萌的兩支部隊。這是他最後的賭注,而他決定孤注一擲,向盤踞長安的張卬、王匡、廖湛、胡殷發起進攻。
張卬等人從前就沒怕過劉玄,現在自然更加不會怕。
長安城下,戰火再起。
從公元二十五年八月月初到九月月中,歷經一個多月的攻城苦戰,劉玄終於趕走張卬等人,奪回長安。
而這一戰,儼然已是他最後的輝煌。
張卬等人逃出長安之後,二話沒說,直接投降赤眉軍,然後領着赤眉軍再來進攻長安。
劉玄命李鬆出城迎戰。李鬆大敗,部下死者二千餘人,本人也被活捉,淪爲赤眉軍的階下囚。
李鬆之弟李況時任城門校尉,主管長安各城門防禦。赤眉軍命人通知李況,只要打開城門,便可饒李鬆一命。李況見大勢已去,加之救兄心切,於是大開城門,迎入赤眉軍。
赤眉軍一入長安,劉玄手下將相皆降,唯獨丞相曹竟拒不投降。老夫子握慣毛筆的手,第一次拿起了劍,與赤眉軍力戰而死,成爲更始朝廷唯一的殉國者。
劉玄得知赤眉軍入城,倉皇之下,單騎逃亡,從廚城門出,諸宮女在劉玄身後連聲大呼道:“陛下,下馬謝城!”
南唐後主李煜去國之詞《破陣子》曰:“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東坡兄批曰:“人君失國,江山淪喪,當慟哭於廟門之外,謝其民而後行,豈能還有心情揮淚宮娥,聽教坊離曲!”
失國之君,拜別都城而後亡去,蓋乃禮節。劉玄這是第二回逃離長安。上一回,沒人要求他行禮,因爲大家相信他還能殺回來。這一回,宮女們卻要求他行禮,因爲她們知道,劉玄這回大概一去不能復返了,他已經沒有本錢再殺回來,他的江山已經丟了。
雖是逃命之際,性命攸關,劉玄卻也不得不下馬,向長安城三拜,然後上馬,揚鞭急馳,消失於一片蒼茫之中。
至於這些被劉玄撇下的一千多名宮女,結局則極其悲壯。劉玄逃亡之後,這些年輕而美麗的姑娘,便將自己幽閉在宮殿之內,與世隔絕,鮮衣盛妝,擊鼓歌舞,一如往常。然而糧食很快斷絕,只能靠挖院子中的蘆菔根,或在池塘捕魚,勉強果腹維生。不斷有餓死者,則就地埋於宮中。後來新任皇帝劉盆子偶然闖入,宮女向劉盆子叩頭喊餓,劉盆子命中黃門送米,每人數鬥。再後來,劉盆子跟着赤眉軍跑路,宮女們斷了糧食,悉數餓死,竟無一人離宮。
劉玄再次逃出長安,乃是本年九月之事。遠在河北的劉秀,稱帝已三月有餘,聞知此事,特地頒下詔書,封劉玄爲淮陽王,有敢殺害劉玄者,罪同大逆,誅其三族。有將劉玄平安送來河北者,加封列侯。
坦率來講,劉秀這道詔書只爲收買人心,於劉玄本人則毫無意義。劉秀倘若真有誠意要救劉玄,他完全可以命令鄧禹加速向長安進軍,然而事實卻是,除了詔書的這一紙空文之外,劉秀並沒有採取任何實質性的行動。
口惠而實不至,最是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