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完關中局勢,再說劉秀的發家之地——河北。建武二年(公元二十六年)正月,也就是劉盆子跪在赤眉軍衆首領面前,哭着喊着不肯再當皇帝之時,而在河北,卻有一個人上趕着要當皇帝。
這個人就是真定王劉揚。
劉秀定都洛陽之後,其精銳部隊悉數調出河北,全力進取中原。劉揚眼見河北空虛,一時頭腦發熱,仗着自己還有數萬兵馬,也想趁機撿個皇帝噹噹。
劉揚患有癭病,脖子上長有許多囊狀的瘤子,即現在俗稱的大脖子病。劉揚非但不趕緊去看醫生,反而沾沾自喜,以爲這是一種特殊的體徵,表示他將會有一番大命運,於是自造讖文,四處散播,開始爲自己稱帝制造輿論。
其讖文曰:“赤九之後,癭揚爲主。”意爲:漢朝江山,從漢高祖劉邦開始,傳到第九代之後,便該輪到一位患有癭病而名字又帶有“揚”字的劉氏後裔當皇帝了。既患癭病而名字中又有“揚”字的,當然非他劉揚莫屬。
消息傳入劉秀耳中,劉秀將信將疑,遣使者前往真定,徵劉揚入洛陽,當面向他解釋。劉揚心中有鬼,哪裡肯入洛陽,緊閉城門,讓朝廷使者吃了個閉門羹。
劉揚如此一來,形同不打自招,必須趁其未反,剷除於萌芽狀態。劉秀於是公開降詔,遣耿純持節,代表劉秀本人親臨,行赦令於幽、冀二州,一路勞慰王侯。耿純臨行,劉秀密告耿純道:“劉揚若見,趁機殺之。”
耿純一點即通,領命而去。劉秀所謂的詔書,不過是掩人耳目而已。耿純緩緩而行,一路頒行赦令,勞慰王侯,盡忠使命,唯恐引起劉揚的疑心。耿純行至真定,宿於城外傳舍,遣使召見劉揚。劉揚心虛,答覆耿純道,見面沒問題,但地點必須選在他的王府。
耿純一口回絕,回書道:“奉使見王侯牧守,不得先詣,如欲面會,宜出傳舍。”
耿純態度越是堅決,劉揚反而越感安心。耿純一路見王侯、行赦令,可見並非專門爲他而來,之所以要見他,也只是走走過場,代表劉秀向他表達一下朝廷的關愛之情。況且,耿純一行只有數百騎兵,而他卻坐擁數萬之衆,弟弟劉讓和從兄劉細也各擁兵萬餘人,又是在他的地盤真定,諒耿純也不敢有絲毫歹心。再者,耿純又是他的外甥,哪裡有外甥敢害舅舅的道理?
劉揚左右盤算,覺得見耿純一面應該問題不大。上次朝廷派來使者,他拒而不見,這次耿純來到真定,他要是再不見,劉秀就算是傻瓜,也會猜到他心懷不軌了。劉揚主意已定,率官屬前來傳舍,詣見耿純,又命其弟劉讓和從兄劉細領輕兵守在門外,以防不測。
耿純見劉揚,殷勤有加,又獻厚禮,又送高帽,很快便將劉揚徹底麻痹。耿純設宴,不斷向劉揚敬酒,又道:“還有兩位舅舅站在外面喝西北風,我這個做外甥的,無論如何,不能如此失禮。”劉揚酒興正濃,不疑有他,命人傳入劉讓、劉細。二人入內,耿純親迎入席,奉爲上座,親爲二人斟酒。耿純舉杯,笑容可掬地祝酒道:“願諸舅此去黃泉,一路好走!”
劉揚等人面色大變,正要突圍,傳舍門閉,埋伏的甲士一擁而起,當場將劉揚兄弟三人格殺。耿純手提劉揚人頭,勒兵而出,劉揚餘衆震怖,無敢動者。耿純於是盡收劉揚之兵,真定就此平定。
劉揚既死,劉秀因其雖有謀反之心,終究沒有既成事實,而且又是郭聖通的親舅舅,自己兒子的親舅姥爺,先前又有功於自己,心中不免憐憫傷感,續封劉揚之子爲真定王。
按下葫蘆起來瓢。劉揚這邊剛消停,接着又有漁陽太守彭寵作亂。
劉秀之所以能蕩平河北,掃滅王郎,漁陽太守彭寵可謂居功至偉,不僅遣兵送將,助劉秀征戰,而且轉運糧草,前後不絕。
劉秀稱帝之後,彭寵卻並未得到應有的提升,官爵還是原來的大將軍、建忠侯。而當年他手下的吳漢、王樑二人,卻已經分別貴爲大司馬和大司空,官位反而躍居在他之上。彭寵心中自然難以平衡,不免時常抱怨:“我功當爲王!陛下忘我邪?”
彭寵抱怨歸抱怨,但還不至於到了必須謀反的程度。彭寵之謀反,完全是被幽州牧朱浮逼上梁山。
朱浮屬於典型的政治多動症患者,二十二歲便爲幽州牧,少年得志,難免得意輕狂,上任伊始,便廣開幕府,招攬四方文人名士多達數百人。而爲了留住這些人才,朱浮也是不惜血本,供養優厚,大量徵調幽州各郡倉谷,稟贍此輩士人及其家屬。
朱浮徵調令一出,幽州各郡皆乖乖從命,只有漁陽郡不肯買賬。彭寵回覆朱浮道:“天下未定,正是用兵之時。如有糧谷,也當優先供應前方將士。此輩名士文人,百無一用,供養何益!”
朱浮年輕氣盛,仗着自己是劉秀身邊的紅人,根本不把彭寵這樣的革命老同志放在眼裡,見彭寵拒不從命,當即回書彭寵,加以恫嚇辱罵。彭寵也不示弱,立即回書對罵。
朱浮官居幽州牧,名義上乃是彭寵的上司,遭到彭寵如此頂撞,頓感顏面全無,當即向劉秀連上數道秘密奏章,掀彭寵的老底。先檢舉彭寵不孝,做了漁陽太守之後,派人回老家南陽,只接老婆來快活,不接老媽來享福;又揭發彭寵不仁,彭寵舊友趙寬病死,其妻子家屬投奔彭寵,趙寬的仇人趙伯以美奴賄賂彭寵,彭寵貪圖美奴,盡殺趙寬全家;最後則圖窮匕見,直指彭寵聚兵蓄谷,意在謀反!
劉秀接到朱浮的密報,置之一笑,不予理會。水至清則無魚,彭寵封疆大吏,即便不孝不仁,私德有虧,眼下用人之際,也不可輕廢,至於說彭寵謀反,查無實據,純屬猜測而已。
儘管如此,爲求防患於未然,劉秀故意泄露朱浮的密報,使彭寵聽聞,以爲警告敲打。彭寵聞訊之後,越發恨朱浮入骨。
本年二月,劉秀詔命彭寵入洛陽述職。彭寵接詔,大爲驚懼,以爲劉秀聽了朱浮的讒言,已經不再信任自己,這一去洛陽,只怕有去無回。彭寵義憤難平,上書劉秀,堅決要求和朱浮同入洛陽,在劉秀跟前當面對質。彭寵又致書吳漢、王樑、蓋延等昔日舊部,備述朱浮污衊而自己冤枉,託他們在劉秀面前替他說項。
信息不對稱,人心隔肚皮。君臣之關係,有時候好比情侶。幸福的情侶,總是有着相似的信任;不幸的情侶,則各有各的猜疑。彭寵堅持要和朱浮一起來洛陽,在彭寵這邊,是因爲心中委屈,而在劉秀看來,則是彭寵心中發虛,有意找藉口而已。劉秀於是再遣使者,駁回彭寵的請求,堅持要彭寵單獨上路。
事後看來,劉秀的這一決定,實在是一個重大失誤。好在此時的劉秀,已經有足夠的資本犯一些錯誤。
彭寵見劉秀一味催促,心裡越發沒底,越發覺得劉秀之所以要讓他入京師述職,就是要像對付劉揚那樣,趁他尚未謀反,先來個殺之而後快。彭寵有懼內之癖,其妻性情剛毅,每有大事,總是由她替彭寵拿主意。其妻見彭寵唉聲嘆氣,罵道:“天下未定,四方各自爲雄。漁陽大郡,兵馬最精,就因爲區區朱浮,你就要放棄這份來之不易的大好基業?”
彭寵猶豫不決,再和部下親信商議,親信無不痛罵朱浮,都勸彭寵不要受詔。直至此時,彭寵依然對劉秀抱有一線希望,上書劉秀,重申道,只要朱浮同行,他馬上即可動身來洛陽。
劉秀早年在長安做生意,號稱“不二價”,其後和王郎、赤眉軍談判投降,劉秀同樣也是一口價,決不妥協。劉秀如今貴爲天子,自然更加不能容忍手下討價還價,於是再遣彭寵堂弟子後蘭卿爲使者,催促彭寵即刻起程。
當初劉秀還是大司馬之時,追擊銅馬,北至薊城,彭寵特地從漁陽前往拜謁,劉秀待其恩寵有加,以自己的佩劍相送,拜託他當好北道主人。二人促膝並坐,用鄉音交談,恍如多年老友,賓主盡歡。如今劉秀當了皇帝,只顧死催,對他的處境卻毫不體諒,彭寵終於徹底絕瞭望,對其妻嘆道:“可惜,我得到了一個皇上,卻失去了一個朋友。”言下愴然,反意遂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