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十六年正月,赤眉軍前腳離開長安,鄧禹後腳跟進,不費一兵一卒,順利收復長安。然而此時的長安,已是斷垣殘壁,滿目瘡痍,鄧禹見城中已不可留居,只得駐軍於城外昆明池。
長安收復,舊都光復,鄧禹的聲望隨之也到達了一生的巔峰。然而日中則移,月滿則虧。鄧禹巔峰之後,便開始黴運連連,只剩下坡路可走。
要說鄧禹倒黴的源頭,還得先從漢中王劉嘉說起。
漢中原是本土豪傑延岑的地盤,劉嘉被劉玄封爲漢中王之後,就國漢中,收降延岑,以南鄭爲都城,衆達數十萬。公元二十六年二月,延岑率衆而叛,****劉嘉,圍南鄭,劉嘉敗走。
延岑乘勝進兵武都,意欲一舉平定漢中。盤踞於武都的,乃是更始皇帝劉玄的一支殘餘武裝——柱功侯李寶。李寶大敗延岑,延岑敗走,引兵北入散關,進入關中,屯兵陳倉。
劉嘉敗逃之後,收拾散卒,湊得數萬人,又與李寶合兵,以李寶爲相。劉嘉置漢中安危於不顧,一心要尋延岑復仇,盡起兵衆,追擊延岑,一路追入關中,至陳倉,大敗延岑。
劉嘉和延岑皆入關中,漢中空虛無主,蜀帝公孫述趁機遣大將侯丹攻克南鄭,吞併漢中全境。
劉嘉見漢中根據地失守,火速回軍,與侯丹大戰,大敗。劉嘉既失漢中,無奈之下,只得重返關中。
至此,戰亂頻仍的關中,又擠進來了兩支強大的流浪武裝——劉嘉、延岑。
延岑自從被劉嘉擊敗之後,率衆向東轉移,屯於藍田,離長安僅有百里。鄧禹大喜,以爲是送上門來的軟柿子,不捏白不捏,遣大軍前往藍田,大戰延岑。
然而,鄧禹遠遠低估了延岑的戰鬥力。兩軍交戰,鄧禹大敗,退保長安。延岑並不窮追猛打,而是進兵杜陵,休養士卒不提。
鄧禹的噩夢這纔剛剛開始。接着又有赤眉軍的捲土重來。
赤眉軍離開長安之後,一路橫行,望風披靡。然而,一旦西入天水,便遭遇到割據西北的軍閥隗囂。隗囂經營西北已久,兵強馬壯,正愁沒仗打,面對號稱百戰百勝的赤眉軍,絲毫不懼,親率大軍迎擊。赤眉軍大敗,落荒而逃。隗囂不依不饒,一路狂追,連戰連勝,一直追至烏氏、涇陽,這才收兵而返。
和隗囂一戰,乃是赤眉軍在關中的首次敗仗,又連遭隗囂追殺,心態已成驚弓之鳥。即使隗囂已經收兵,赤眉軍依然恐慌不止,繼續狂逃。逃至陽城,天降大雪,深坑巨谷,皆爲大雪填滿。赤眉軍士卒平時只知道搶金銀珠寶,卻忘了多搶些衣服,近半數士卒活活凍死,然而也顧不上掩埋,棄屍原地,餘衆繼續往長安玩命地奔逃。
長安之西及之北,乃西漢歷代皇帝陵寢,計有漢高祖劉邦與呂后合葬之長陵、漢惠帝之安陵、漢景帝之陽陵、漢武帝之茂陵、漢昭帝之平陵,等等。
赤眉軍回軍長安,途經以上陵寢,剛剛死裡逃生,馬上貪念再起,開始大肆挖掘皇陵,盜取寶貨。
鄧禹自從被延岑擊敗之後,士卒厭戰,加以糧食匱乏,士氣越發低落。鄧禹在長安休兵養卒,再也不敢主動發起進攻,只想守住長安即可。然而,赤眉軍挖掘西漢皇陵,鄧禹卻又不得不救。皇陵中埋葬的都是劉秀的祖宗,鄧禹如果坐視赤眉軍挖開這些皇陵,日後根本無法向劉秀交代,不得已,鄧禹只得率領疲憊不堪的士卒,硬着頭皮向赤眉軍開戰。
赤眉軍雖然已是元氣大傷,無奈鄧禹同樣也是士卒飢疲,軍糧斷絕,每人每天只能吃到一小把棗菜。兩軍交戰,鄧禹再度大敗,長安已是空城,逃回長安已無意義,鄧禹無奈率敗軍向西退入雲陽,休養兵馬,尋找食物。
鄧禹一去,赤眉軍發掘皇陵再無阻撓,想咋挖就咋挖。
西漢盛行厚葬,皇帝陵寢的財寶之多,更是駭人聽聞。以漢武帝的茂陵爲例,漢武帝每年抽出天下貢賦的三分之一用來修陵,前後修建時間長達五十三年,其奢侈富麗可想而知,等漢武帝正式下葬時,高十四丈、方一百四十丈的巨大陵寢,早已填滿奇珍異寶,無復容物。
赤眉軍挖陵盜寶,已是大罪惡,隨後更有一獸行,尤其令人髮指。
按照西漢葬儀,凡帝王皇后下葬,皆身着金縷玉衣。按照古人的迷信觀念,認爲金縷玉衣有一種神奇的法力,可保長存不朽。赤眉軍挖開諸陵之後,竟親眼見證了這種神奇,但凡裹有金縷玉衣的屍體,無不栩栩如生,除了眼睛閉着之外,幾乎就是活人。
皇帝們是男人,派不上用場,點一把火,燒成灰拉倒。至於隨葬的皇后貴妃,包括著名的呂后在內,則依然殘存着生前的美麗,撩撥得赤眉軍兵士們大發獸慾,輪番上前姦屍,凌辱發泄。
這些墳墓中的皇帝皇后和貴妃們,生前何等尊貴,凌駕於衆生之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死後卻淪落到如此下場,任人擺佈蹂躪,男的被挫骨揚灰,女的供****泄慾。讀史至此,可爲長嘆。
吾族禮儀之邦,素以孝道標榜,慎終追遠,崇敬祖宗,所謂事死如事生是也。但問題也就出在這孝道上,所有的孝,只是針對自家祖宗而言。自家的祖宗,當然得神位高供,四時祭拜,至於別人的祖宗嘛,那跟咱就沒任何關係了,想挖就挖,想燒就燒。
嗚呼赤眉軍,與其說他們喪心病狂,不如說他們再無敬畏之心。他們連自己的生命都不在意,又怎能奢望他們對生者保持起碼的憐憫,對逝者保持起碼的尊敬?
公元二十六年九月,赤眉軍挖完諸陵,重返長安。而隨着赤眉軍的重返,長安周邊的局勢越發錯綜複雜,各陣營之間,立即又展開了一通眼花繚亂的混戰!
延岑屯兵杜陵,並沒招誰惹誰,然而赤眉軍就是看他不順眼,遣大將逄安領大軍十餘萬人前往攻打。
劉嘉屯兵谷口,同樣也乖得很,赤眉軍卻同樣看他不順眼,遣廖湛領兵十八萬,前往討剿。
赤眉軍精兵盡出,長安城中只剩下皇帝劉盆子和少量羸兵弱卒留守。鄧禹大喜,撿漏兒的時機到了,不僅可以趁機收復長安,更能一舉俘獲劉盆子,於是發兵來攻長安。謝祿率師回救,與鄧禹夜戰於長安城中。鄧禹偷雞未遂,再度敗走。
更讓鄧禹羞愧難當的是,赤眉軍同時三線作戰,只有在他身上嚐到了勝利的快感,而在其餘兩條戰線,赤眉軍則被延岑和劉嘉揍得極爲悽慘。
逄安攻延岑,先勝後敗,死者十餘萬,逄安率數千殘衆逃歸長安。
廖湛討劉嘉,劉嘉大發神威,陣前親手斬殺廖湛,餘衆潰散。
赤眉軍連遭慘敗,再也不敢招惹軍閥,只得重操舊業,魚肉孤苦百姓,繼續以搶掠爲生。然而,託他們自己的福,三輔早已被他們糟蹋得千瘡百孔,白骨蔽野,城郭皆空,倖存者則聚爲營保,堅守不下。赤眉軍連日搜刮,一無所獲,只得開始謀劃東歸。
劉嘉大勝廖湛,但自己也損失慘重,軍中糧荒又日緊一日,彷徨在關中大地,不知該何去何從。劉秀聽聞,遣使命鄧禹招降劉嘉。
鄧禹修書勸降劉嘉。劉嘉接書,聚衆商議。李寶力主擁兵自守,且觀成敗。來歙怒斥李寶道:“文叔羽翼已成,必得天下,何觀望之有!”
來歙,既是劉秀的表哥,也是劉嘉的大舅佬。劉嘉爲漢中王,來歙隨行至漢中,常在劉嘉左右,最見信用。
劉嘉聞來歙之言,嘆道:“漢中已失,退無歸處。今客居關中,士卒疲憊,終非長久之計。文叔與我,親如骨肉。骨肉相殘,我心何忍!不如降。”
劉嘉率衆入雲陽,歸降鄧禹。李寶雖隨劉嘉而降,自恃手握雄兵,心猶不甘,倨慢無禮,渾不將鄧禹放在眼裡。鄧禹近來諸事不順,心中正煩躁不堪,見李寶狂妄囂張,大怒,收而斬之。
李寶之弟李艮見長兄被殺,豈肯甘休,收李寶之軍,趁夜突襲鄧禹。鄧禹猝不及防,倉促應戰,戰至天明,這才勉強擊退李艮,清點部衆,死傷逾萬,大將耿也不幸陣亡。耿,耿純之弟也。
此戰過後,鄧禹的威望一落千丈。鄧禹剛到關中之時,關中百姓無不將他視爲救星,都指望着他可以保土安民,還關中以太平。結果,鄧禹先後被延岑、赤眉軍暴揍,幾無還手之力,內部又接連內訌,軍紀已無從談起。關中百姓從此對鄧禹徹底死了心,靠鄧禹不如靠自己,各郡縣大姓於是皆各擁兵衆,以武力自保,誰的號令也不聽從。
必須承認,關中局勢已經被鄧禹完全搞砸。就連一貫力挺鄧禹的劉秀,至此也終於對鄧禹失去了耐心,詔令鄧禹儘快回洛陽覆命,同時任命馮異爲關中主帥,拜徵西大將軍,接替鄧禹。
在劉秀的嫡系之中,馮異的地位僅次於鄧禹,鄧禹失職,馮異頂上,可謂是衆望所歸。劉秀親送馮異至河南,賜以天子乘輿及七尺玉具劍,面授方略道:“三輔先遭王莽、更始之亂,後又罹赤眉軍、延岑之酷,百姓塗炭,無所依訴。今之徵伐,不必強求略地屠城,重在平定安集。諸將非不健鬥,然好擄掠。卿本能御吏士,念自修敕,無爲郡縣所苦。”馮異頓首受命,引兵進發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