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留守平曲的臧宮,岑彭交代給他的任務很明確,不指望他進攻,只要他牽制住延岑等人,使其不敢分兵,以便自己出其不意地奇襲成都。臧宮也的確不辱使命,成天操練吶喊,故作疑兵,擺出一副隨時可能發起進攻的架勢,害得延岑等人如臨大敵,緊張兮兮。
臧宮手下有兵五萬,照理這是好事,然而糧食匱乏,大部分糧食都被岑彭帶走了,兵多又反而成了壞事,加上這五萬兵又都是剛投降過來的降卒,事情於是越發糟糕。
糧食還是有的,然而遠在荊州,要通過數千里長江漕運過來,曠日持久。遠糧解不了近飢,沒有糧食,就算是鐵桿的子弟兵,也難免會軍心浮動,更何況是初來乍到的降卒。人家之所以願意投降,便是存有一個心理預期,覺得你能贏,這纔會跟你走。然而,你連糧食都沒有,這仗還怎麼打?
於是軍心動搖,降卒們已經開始醞釀叛逃,回老家結營自保,看看形勢再說。臧宮見勢不妙,有意撤軍,卻又擔心一撤軍,降卒們會誤以爲他已然兵敗,更加要譁變造反。
臧宮左右爲難,每天都像坐在火山口一般,餓着肚子,提心吊膽。
適逢劉秀遣謁者領兵前來增援岑彭。謁者到了平曲,見岑彭早已迂迴成都而去,便要去追岑彭。臧宮攔住謁者,強行截留新來援兵以及戰馬七百匹。
臧宮得了增援,心中多少踏實了點,覺得與其守在平曲坐吃山空,不如放手一搏,趁着心氣正旺,向延岑發起進攻。於是連夜進兵,水師沿涪水而上,騎兵在左岸,步兵在右岸,夾江而行,一路多舉旗幟,登山鼓譟,呼聲響徹山谷。
延岑早遣細作探清臧宮的底細,知道臧宮只是在平曲故作疑陣,並無進攻之意,慢慢也便放鬆了警惕,以爲臧宮技止此矣,也不令軍中戒備。忽聞漢軍呼聲傳來,延岑不免大驚,登山而望,見漢軍鋪天蓋地、來勢洶洶,頓時震恐不已,軍中大亂。
臧宮揮師縱擊,大破蜀兵,斬首、溺死者萬餘人,涪水盡赤,延岑奔還成都,其衆悉降,盡獲其兵馬珍寶。
臧宮乘勝追擊,一路攻城略地,降者以十萬計。軍至平陽鄉,王元自知不敵,舉衆而降。
臧宮攻下平陽鄉,從東邊距離成都僅有一百二十公里,再加上岑彭從南邊距離成都僅四十餘里。劉秀見戰事進展至此,公孫述大勢已去,總該主動認栽了吧,於是致書公孫述,許以高官顯爵,督促其即刻投降,署名一如既往,公孫皇帝是矣。
公孫述接書,一聲嘆息,將書遍示心腹,問意見如何。太常常少、光祿勳張隆見皇帝有問,豈能不答,於是實話實說,齊勸公孫述儘早投降爲上。
公孫述大怒道:“是廢是興,命也,豈有降天子哉!”常少、張隆二人捱了訓斥,大感委屈,明明是你鼓勵我們發表意見的,我們發表了意見,你卻又破口大罵。再說了,天子就沒有投降的嗎?遠的不說,近的比如劉盆子,人家也是赤眉軍所立的大漢天子,不還是照樣投降劉秀了嗎?
然而,常少、張隆二人心裡敢這麼想,嘴上哪敢這麼說。二人很清楚,這回真是禍從口出,敢勸皇帝投降,就等於蜀奸賣國賊,滿門抄斬的死罪。二人面如死灰地退朝,爲免連累家人,一回家便絕食而死。
公孫述知道,和漢軍在戰場上光明正大地較量,很難有取勝的希望,爲今之計,只有故技重施,再遣刺客上場,先幹掉對自己威脅最大的岑彭。
再說岑彭自武陽向成都周邊掃蕩,一日安營下寨,喚土著問詢,告以此地名叫彭亡聚。岑彭心中頓時一陣厭惡,這不是咒我死亡嗎?想要換個地方安營,又見天色已暗,一猶豫,嫌麻煩,決定暫且還是在此地將就一晚。
公孫述所派刺客,僞裝成逃亡的奴婢,前來詐降,被漢軍安頓于軍營之中。當夜,刺客悄悄尋摸到岑彭住處,趁岑彭不備,當胸給了岑彭一劍。
岑彭本能地抓住劍,不肯撒手,刺客怎麼拽也拽不脫,心中恐慌,大叫道:“你撒手,你倒是撒手呀。”聲響早驚動衛士,一擁而入,將刺客團團圍住。刺客自知在劫難逃,悻悻地鬆開了手。
岑彭問刺客道:“是公孫述派你來的吧?”
刺客叫囂道:“是又如何?”
岑彭悲憫地看着刺客,苦笑道:“你真是個蠢貨。”
刺客兇狠一笑,道:“你捱了我一劍,那你豈不是比我更蠢?”
岑彭嘆道:“你不過區區一個刺客,哪裡懂得軍國大事。”
衛士刀劍出鞘,眼看就要將刺客剁成肉醬,岑彭揮手止住,道:“放他走,我要他好好活着,讓他親眼看到自己造成的惡果。”
刺客也不道謝,揚長而去,心中猶自在想:也不殺我,我看你岑彭纔是蠢貨。
岑彭召來軍師鄭興,叮囑後事道:“我這一死,主帥的位子,就該輪到吳漢了。我死之後,你將廣都騎兵召回,全軍固守武陽,不許出戰,軍中糧草,足夠你支持數月有餘。同時派使者火速趕往夷陵,請吳漢前來主持大局。”
鄭興泣而領命,見岑彭尚有力氣,忍不住便問:“將軍爲何說那個刺客是蠢貨?”
岑彭嘆道:“我持軍整齊,秋毫無犯,入蜀以來,縱橫千里,從未妄殺一人。而吳漢性情暴虐,喜好屠戮,所到之處,往往搶掠百姓,多殺無辜。當初鄧奉謀反,便是痛恨於吳漢之暴殘。刺客殺我,正好成全了吳漢入蜀,平白爲蜀國百姓招來了一場大災禍。”
岑彭力氣漸失,聲音越來越低,又道:“我當年爲王莽守宛城,拒不肯降,以致城中人吃人,此乃我生平第一大罪,百身莫贖。我身懷大罪,死不足惜,只是可憐了巴蜀的百姓。”言畢,淚下如雨,溘然長逝。
岑彭死後,諡曰壯侯。蜀人念岑彭之功德,爲其立廟武陽,常年祭祀。
再說吳漢,看着岑彭在蜀國金戈鐵馬,叱吒風雲,而他卻只能留守夷陵,負責置辦船隻、籌集糧草,心中那叫一個憋屈。我堂堂的當朝大司馬,居然墮落到替你岑彭搞後勤,恨煞,羞煞。
忽然就有岑彭的死訊傳來,吳漢頓時狂喜,天助我也!身爲戰將,功莫大於滅國,滅掉蜀國,可謂是東漢開國最後也是最大的一樁功勞,而今終於落在了他的頭上。
鄭興派使者來請,吳漢連架子也懶得擺,馬上急吼吼起程,領着新招募的南陽兵和刑徒三萬人,溯長江而上,一路狂奔,向巴蜀瘋狂行軍。
在劉秀麾下諸將之中,論持重,當數馮異;論奇謀,當數岑彭;論膽略,當數來歙;論持軍,當數祭遵;論人緣,當數鄧禹;論銳氣,當數耿弇。爲何偏偏是吳漢成爲最後的伐蜀主帥?我知道你一定會說,憑綜合實力唄。
屁!
劉秀之所以任命吳漢爲伐蜀主帥,實是不得已而爲之。名將之中,馮異、祭遵、來歙、岑彭已先後凋零,帥才只剩下三人——鄧禹、耿弇、吳漢。這其中,鄧禹在關中大敗之後,從此便喪失了爲帥資格。耿弇戰功傲人,而且年紀也才三十出頭,本來是更爲合適的主帥人選,但是無奈口碑太差,比吳漢更加不堪。耿弇的父親耿況是上谷太守,耿弇從小便養尊處優,在內心深處,根本不把普通百姓當人,所到之處,往往隨意誅殺,如屠豬狗。耿弇自征戰以來,前後平定四十六郡,然而屠城也多達三百,劉秀雖喜耿弇之戰功,卻也恨其跋扈,因此除非萬不得已,絕不願再用。
劉秀任命吳漢爲伐蜀主帥,但心中卻又清楚得很,吳漢的確有他的長處,譬如勇挑重擔,敢打大仗硬仗等等,但是和岑彭相比,吳漢缺乏足夠的軍事天賦。吳漢作戰,通常是一板一眼,正面死磕,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而這也就決定了,吳漢所贏之戰,多半都是慘勝。因此,劉秀評價吳漢的軍事才能,只有四字而已——“差強人意”。
岑彭入蜀,劉秀幾乎是徹底放手,一切由岑彭自己做主。吳漢入蜀之後,劉秀卻不敢如此放心,嚴命吳漢,所有的戰況動向,都必須隨時向他報告。
建武十二年(公元三十六年)正月,吳漢挺進巴蜀,大破公孫述大將魏堂、公孫永於魚涪津,公孫述大驚,遣女婿史興領五千人來救,吳漢率師迎擊,斬史興,盡殲其軍。
吳漢趁勝,直抵武陽,與鄭興會師,隨即開始在犍爲郡攻城略地,一路多有殘暴。諸縣聞訊,皆閉城而守,寧戰不降,吳漢久攻不下。
劉秀接到吳漢的戰報,勃然大怒,你吳漢也算是久經戰陣的老將了,怎麼還像一個初入洞房的毛頭小夥,摸來摸去摸不對地方。真正的戰略要地,岑彭早就給你指出來了,那就是廣都,再無別處!你不去攻佔廣都,進而威脅成都,反而貪圖蠅頭小利,到處瞎轉悠亂攻城,放着閻王不打,和小鬼胡攪蠻纏,你以爲是打遊戲刷經驗值呢!
劉秀當即下詔吳漢,措辭嚴厲,命其直取廣都,佔據公孫述心腹之地。吳漢接詔,不敢抗命,這才進軍北上,攻拔廣都。
吳漢攻下廣都,兵鋒直逼成都。與此同時,馮駿也攻拔江州,生擒翼江王田戎。蜀國將帥恐懼不安,日夜離叛,公孫述強行彈壓,一經發現,立即殺其全家,然而仍是無法禁止。
劉秀再次致書公孫述,苦口婆心,作最後的勸降:“往年我一再賜你詔書,開示恩信,希望你能投降。現在我再勸你一次,你不要因爲曾經刺殺來歙、岑彭而心存疑慮,只要你肯投降,我保你家族完全。如果仍然執迷不悟,非要送死不可,那我只能爲你深感痛惜。我實話告訴你,自入蜀以來,大軍將帥疲倦,吏士思歸,都不想在蜀地長久屯守,因此你也應該相信,我之所以勸降於你,確實是出於誠意。這樣的詔書,以後恐怕很難再有,望你能懂得我的一片苦心,善加珍惜。朕決不食言。”公孫述接書,一如既往地置之不理。
劉秀見公孫述拒不肯降,又下詔吳漢,諄諄告誡道:“成都還有十餘萬衆,千萬不可輕視。你只須堅守廣都,等待公孫述主動進攻,切不可與之爭鋒。若公孫述不敢來攻,你則向成都緩緩移營逼近,迫使公孫述非出戰不可。總之,一定要耗盡公孫述的氣力,然後才能大舉出擊。”
吳漢連戰連勝,自我感覺無比良好,接到劉秀詔書,心中大爲不服,這也太保守了吧,你劉秀畢竟遠在洛陽,哪能像我這樣洞察前線戰況!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吳漢不肯受,定要攻。
吳漢於是率步騎兩萬餘人,進逼成都,離城十餘里,在江北安營,又命副將武威將軍劉尚領萬餘人屯於江南,兩軍相隔二十餘里,造浮橋於江上,以通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