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劉盆子的大哥劉恭,一直留在劉玄身邊擔任侍中。自從赤眉軍立劉盆子爲皇帝之後,劉恭套上枷鎖,主動來到監獄,坐牢待罪。沒人攔他,然而也沒人理他。等到劉恭聽說劉玄敗走長安,便又走出監獄,打算追隨劉玄。這回同樣沒人攔他,然而也沒人理他。長安的監獄,還真是形同兒戲。
劉恭出獄,在城中碰見定陶王劉祉,兩人結伴而行,追出長安百里,便看見劉玄一人一馬,正徘徊在渭水之濱。
堂堂的一代天子,如今已成了孤家寡人。
劉玄見了劉祉、劉恭,苦笑道:“事已至此,我有何顏面再見二卿!”說完,便要投河自盡。劉祉、劉恭二人見劉玄早不投河,晚不投河,偏偏見了他們二人便要投河,便知劉玄只是演戲,並無死意,於是苦苦勸住。
三人相顧無言,天下雖大,卻已無容身之處。正惆悵間,一隊騎兵呼嘯而至,轉瞬之間,已將三人團團圍住。
劉玄暗叫一聲“我命休矣”,卻見領頭軍官滾鞍下馬,向他倒頭而拜,口中大呼:“右輔都尉嚴本,護駕來遲,還望陛下恕罪。”
劉玄聞言,不禁又驚又喜。
嚴本這樣的小官,劉玄以前根本不會放在眼裡。然而,在此時劉玄的眼中,嚴本就是他的救世主,遠比三公九卿之輩管用。
最關鍵的是,嚴本手中有兵。
如今這世道,只有兵纔是唯一的硬通貨。
劉玄扶起嚴本,慰勞有加,問嚴本道:“你有多少兵?”
嚴本答道:“一萬餘人。”
劉玄大喜道:“一萬餘人,足可再戰。”
嚴本搖頭道:“赤眉軍衆三十餘萬,末將這點人馬,一戰必亡,恐不能行。”
嚴本拒不肯戰,劉玄也不敢強求,改口又道:“宛王劉賜、西平王李通、鄧王王常皆在南陽,擁衆不下十萬。只要你能護送我回南陽,我即刻封你爲大將軍。”
嚴本還是搖頭,道:“末將麾下,皆關中子弟,恐不能隨陛下遠行。”
劉玄看出來了,嚴本根本就沒打算聽他的命令,所謂的護駕,多半沒安好心。劉玄於是道:“朕將東歸南陽,嚴都尉既然無意護駕,不如就此別過。”
嚴本再次搖頭道:“末將恐怕也不能放陛下走。”
劉玄驚道:“爲何不能?”
嚴本道:“末將放走陛下,赤眉軍怪罪下來,末將只怕人頭難保。”
劉玄明白了,他已經成了嚴本的人質,成了嚴本藉以向赤眉軍獻媚的資本。
嚴本又道:“赤眉軍已經下書,陛下只要投降,可以封陛下爲長沙王。二十天內,陛下不降,則格殺勿論。陛下何去何從,想來不需要末將多言。”
劉玄閉目長嘆。他心裡清楚,即使他拒絕投降,嚴本照樣會把他交到赤眉軍手上。無奈之下,劉玄只得遣劉恭向赤眉軍請降。赤眉軍命右大司馬謝祿前來,迎劉玄入長安。
十月初冬,劉玄重返長樂宮,回到他曾經的宮殿。只不過這一次,他不再坐在高高的皇帝寶座,而是光着膀子,跪在階下,膝行向前,獻上傳國玉璽,向赤眉軍謝罪投降。
劉玄瑟瑟發抖,半是凍的,半是怕的。
代替劉玄坐在皇帝寶座上的,是十五歲的劉盆子。劉盆子接過傳國玉璽,心不在焉地摩挲着。這方足以顛倒衆生、血流成河的玉璽,從秦始皇開始一直傳到現在,代表着帝國最高權力的玉璽,在劉盆子看來,卻只不過是一塊最普通不過的石頭,甚至,你只須要拿幾塊糖果,就可以從他手裡輕易把傳國玉璽換走。
赤眉軍衆將聚集殿中,大呼小叫,爭論着該如何處置劉玄。張卬提議:“不如剁了吧。”瞬即引來一片附和聲:“嗯,剁了好。”
樊崇於是下令,將劉玄拉出大殿,當庭斬首。
劉玄投降,劉恭和謝祿算是保人。如今見赤眉軍翻臉不認賬,劉恭和謝祿盡保人之責,據理力爭,爲劉玄請命。樊崇不聽,下令即刻行刑。
兩位力士拽起劉玄,向大殿外拖去。
劉玄早已失去了所有勇氣,如同一隻待宰的小雞,任由力士拖着,毫無反抗之意。
劉恭大急,追出殿外,攔在力士身前,拔劍大呼道:“諸公不顧天下人恥笑,出爾反爾,臣請先死。”說完便要自刎。
赤眉軍嬉笑着,並不阻攔,權當熱鬧看。皇帝寶座上的劉盆子卻同胞情深,見長兄要自殺,連忙扔下傳國玉璽,跑出大殿,抱住劉恭,大哭道:“長兄若死,我也不敢獨活。”
樊崇等人畢竟不是政治人物,容易衝動,也容易感動。他們要殺劉玄,只不過是一時衝動,如今見劉盆子和劉恭兄弟情深,不免又是一陣感動,於是又下令赦免劉玄,封爲畏威侯。
劉恭不依不饒,力爭道:“諸公許諾封劉玄爲長沙王,此事天下皆知,臣敢請諸公踐前約。”
樊崇等人合計一番,覺得侯和王反正也沒什麼區別,不如索性大方到底,落一個信守承諾的美名。樊崇於是道:“既然如此,那便封劉聖公爲長沙王,在右大司馬謝祿麾下牧馬。”
劉恭再爭道:“劉聖公既已爲王,豈有牧馬之理?”
樊崇指了指劉盆子,大笑道:“咱們的皇帝還放牛呢,一個區區的長沙王,憑什麼就不能牧馬?”
劉盆子看了看大哥劉恭,不無慚愧地說道:“我就喜歡放牛。”
劉玄只求活命,趕緊在一旁賠笑道:“我也喜歡牧馬呢。”
劉恭無可奈何,不敢再爭。
赤眉軍攻克都城長安,又迫降更始皇帝劉玄,於是志得意滿,以爲天下大定,各首領每日高聚,飲酒爭功,喧譁吵鬧,爭到激烈之處,更是拔劍亂砍。
赤眉軍首領如此,部下更是無法無天,虜暴吏民,魚肉百姓,比綠林軍有過之而無不及。
長安政權易主,三輔郡縣營長也是見風使舵,轉而向赤眉軍新政權獻媚表忠,紛紛遣使前往長安,貢納錢糧珍寶,然而還沒入長安城,早被赤眉軍兵士搶了個精光。使者被搶之後,無不一頭霧水,這本來就是白送給你們的呀,用得着搶嗎?
殊不知,對赤眉軍將士來說,搶劫並非一種愛好,而是早已成爲一種生活習慣,他們纔不相信這世上居然會有人白給他們東西。他們當慣了弱者,而在弱者的世界裡,從來是隻有他們白給別人東西的。
再說劉玄被赤眉軍封爲長沙王,歸謝祿監管,主要從事牧馬工作。謝祿對待劉玄還算厚道,並沒有剝奪劉玄的人身自由,劉玄的支持者如故人賓客之類前來求見劉玄,謝祿也大體照準,允許劉玄與其會面。劉玄的這些支持者們不甘於劉玄之失敗,打算趁機劫持劉玄逃亡,復辟更始政權,計劃敗露,皆被赤眉軍投入牢中。
此事過後,謝祿從此隔離劉玄,禁止其再與外界接觸。
張卬是劉玄的手下叛將,也是劉玄最恨之入骨的人。劉玄一日不死,張卬一日不敢安枕。張卬面見謝祿,挑撥道:“劉玄的故人賓客雖然未能劫走劉玄,但想要劫走劉玄之人,所在衆多。三輔郡縣不滿朝廷,怨聲載道,都想救走劉玄,重新擁立他爲皇帝。劉玄現在歸你監管,萬一劉玄在你手裡丟了,你如何向各位首領交代?”
謝祿問道:“以張兄之見,該如何是好?”
張卬手掌下斬,道:“與其日防夜防,不如一了百了。”
此時的劉玄,確實像是一個燙手山芋,既怕賊偷,更怕賊惦記,的確還是殺了乾淨。謝祿沉默良久,嘆道:“恐怕也只好如此了。”
本年十二月的一天,劉玄照例在長安城外的草場牧馬。馬兒三五成羣,慢悠悠地吃着草,劉玄攏着破棉衣,蹲在草地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想着心事。幾個月前,他還是牧民的天子,如今卻搖身一變,淪爲牧馬的草民。對此,他倒也並不感到特別的失落,他的天子之位,本來就是撿來的,丟了也無甚可惜,重要的是他還活着,出完上氣,仍有下氣。
他甚至已經喜歡上了現在這種簡單平凡的生活,北風寒冷,樹木凋零,一切都在嚴格地按照自然規律運行,他廝守着倖存的自己,覺得踏實和安穩。
遠處走來幾個巡邏的兵士,劉玄向他們揮手示意,兵士們也友好地揮手還禮,並且搖晃着手上的繩索,向他慢慢走了過來。
劉玄突感不妙,撒腿便跑。兵士們也不着急,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追着。
寬闊的草場,遠非腳步所能丈量。無盡的空曠,越跑越是絕望。
劉玄跑累了,實在是跑不動了,便坐了下來。兵士們圍住劉玄,幾乎是充滿懇求地說道:“接着跑吧!”劉玄喘着氣,答道:“跑不動了,不跑了。”
兵士們也就沉默了下來,將繩索套在了劉玄的脖子上,然後逐漸用力勒緊。馬兒們瞪大眼睛,看着劉玄蹬腿掙扎,還以爲又是人類所玩的某種無聊遊戲,於是又冷漠地埋下頭去,繼續吃起它們的草。
劉玄的掙扎並未持續多久,很快便安靜下來,軟綿綿倒在地上。兵士們接着又勒了一陣繩索,見劉玄仍是毫無動靜,於是鬆開了手,沉默地離去。
稱帝兩年零十個月的更始皇帝劉玄,就這樣暴屍荒野,和他一起被葬送的,則是一度無限接近統一中國的更始政權。
當夜,劉恭悄然潛入牧場,爲劉玄收屍,秘密掩埋。劉秀聞而感傷,鄧禹光復長安之後,劉秀特命鄧禹以王侯之禮,將劉玄改葬於漢文帝陵寢之旁。
劉玄身後留下三子——劉求、劉歆、劉鯉。第二年,三子和其母投奔劉秀,等於代表他們老爸承認了劉秀的政權。劉秀封劉求爲襄邑侯,劉歆爲穀孰侯,劉鯉爲壽光侯,皆傳於後世。
當然,這些都已是後話不提。